至今我依然十分遗憾,我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张我家老屋的照片。
若是有,现在我是否正泡一壶香茗,从老旧的木柜里翻出那张老照片,或是唏嘘不已,或是欣喜若狂呢?
曾经觉得这样的生活理所当然,但不成想,有一天,这一切终将变成一份执着的怀念。
老屋靠山而建,屋后修竹茂林,一直延伸到绵亘的山脉,山如蹄形,把这个小小的村庄怀抱在它温柔的怀里。屋前正好杂植几株雪梨树,迎着从山口吹来的风,一条河流汇集山上溪泉,正潺潺的流出村口。
我出生在老屋,我的父辈也出生在老屋,我的爷爷曾经并不住在这里。这里住着当时的大户人家———你看那雕梁画柱,龙腾飞檐,凤朝斗拱,连那木柱下面的石墩都雕花刻草,连那雕花窗户都是龙吟凤哕,屋顶青灰瓦片,屋内石灰白墙———这在当时不是二等人家的住所,那是一等人家的府衙。但时日已久,这一切只见一斑,断不复当时“钟鸣鼎食”的情形。
听老人家说,这座屋已经有一百来年的历史了。
我们可不是那样的人家。
当年我的祖爷爷拖家携口,带着一斗二升粮食,扛着破被敝席,被允许住进这屋中,现已历五世。后来我祖爷爷在一个冬天病重,在暖炉旁沉沉的睡着了。我祖父也是在六年前在老屋走完他八十五载的岁月。
此时,我们这家已有三十余口人,四世同堂了。
爷爷去世后,我远走他乡求学,一年回家两次都是奢侈了。
老屋在岁月的风雪中洗礼磨练,也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有时它似乎不能承受冬天厚重的积雪,屋椽枘凿处吱吱作响,墙上的灰土剥落,现出嶙峋的竹篾,如兽脊;屋瓦松动,星夜屋内寒光逼人,令人掩被向壁,不忍直视。
我哥哥成家立业,早年随父亲南北做工,东西辗转;家中勤俭持家,养猪喂牛,昼夜辛劳,终于想要撤离老屋,避之不及。
屋后林下的一片土地被挖平,打地基,垒墙壁,不出三月,一座洁白的二层楼房岿然屹立,掩映于翠竹高木之中。
我回到家里,立于小楼前,屋前早已是空旷的一片,在杂草丛生的废墟中还能见老屋的残垣断墙,青苔茅草,还有猪牛羊的土圈。
荒芜一片,一片荒芜。
那一方土上曾是我的房间,那是一个温暖的小窝,虽然简陋,屋顶虽然要渗透冰冷的月光,但那是属于我个人的“王国”,我常常躲在被窝了打着电筒看小人漫画书,看七侠五义的画本小说,这些小书或是从别人家要来的,或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有时没有书看,就想起隔壁的一个老教书先生,讲给我听的故事———我叫他四爷爷,听得最多的自然是《西游记》,唐僧的身世,顽皮的石猴,贪吃好色的猪八戒,诡计多端的妖怪。晚上躺在床上想着想着,想到怕人处,就赶快躲到被窝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望着浅绿的青草,往事缠绕我的思绪。
而此时,父亲坐在新屋檐下,吧嗒着旱烟,在烟雾缭绕中可见他日益衰老的面孔,他用龟裂的手掌托起烟管,时不时与我絮语。
新屋的地坎下,老屋的地基上有浅浅的绿,浅浅如烟的低语……
那年头,我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上学,还要涉水,早出晚归。回到家里,母亲总能从旧橱柜里端出中午留的饭菜,或是没看见母亲,总要问在炉火旁烤火的爷爷,我母亲去哪儿了。
母亲那时瘦小精明,干一手麻利的活,一家人的吃喝,猪牛羊的吃喝,全是她一人承包。到冬天,火塘里烧的木材也是她在闲时上山背回来的。我的目光扫到了曾经的火塘,那里一到冬天白昼从未熄火,早上谁先起床谁就把火塘里的柴禾点燃。我早上去上学之前,母亲总要把我要穿的衣服拿到火上去烤烤,穿上真暖和。后来,我两个侄女读书,母亲也照例为她们烤衣服,然后细心叮嘱她们穿上,这才放心的去做早饭。
然而,现在母亲却疾病缠身,尽显龙钟老态了。她因为年轻时不顾晴雨外出做活,现在落得一身病痛,时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四五天,油盐不进,只顾呻吟。这样的情形,令我十分担心,千方求医均无果,依然病痛连连。我想,如用我十年的生命,去换取他晚年的安详,我也是十分愿意的。
一到冬天,我家的火塘总烧着很大的火,很多人都愿意到我家烤火,那场景可真热闹啊!一群人围着火塘坐成一个圈,足以坐十多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柴草飘飞的灰烬中,《西游记》里面的故事在严寒的冬夜氤氲在温暖的屋子里;有时,大人们要说一些传奇的故事,有古代的,有现代的,还有身边真实的,我很小,总端着一个矮凳子坐到说话人的前面,这时母亲嗔怒道:你总是去挡住别人烤火。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在没有电视电话,缺乏娱乐的年岁里,听听故事是一件多么惬意而有意义的事情!说实在的,那时我真听了许多故事,如茅山道士、赵二把戏、财主与长工斗智、七仙女下凡等等;有时,在火塘里烤火的人还会唱起歌来,唱我们苗家人的歌曲,我也听得一二首,跟着学唱,那时会一些,后来出外上学,渐渐地就忘记了。
挨着火塘的屋子,是爷爷的卧房,他说,挨着火睡觉不冷。我小时候也经常和爷爷睡。
我出生时,爷爷也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体形高大,还能做很多农活,在家能劈柴做饭,能割草喂猪。在盛夏里,他总光着膀子背着我在屋檐下磨面,他大汗淋漓,我小汗淋漓。记得有一次,他磨完面把磨盘撑起来,我索性把手伸进磨槽里把他擀面,但他不知道我的小手伸进去了,哐的一下把磨盘放下来,正好压住了我的食指,把食指的指甲都压破了,他赶快找来盐巴,涂抹在伤口上,又用蜘蛛网蒙住伤口,后来止住了血。直到现在,我左手的食指指甲都有一条隆起的纹路。
爷爷越发的老了,他时常依偎着灶炉烤火,他后来渐渐病卧在床,我读书回家要照顾他起居生活。那时我正考起大学,即将到外面念书,有一天他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说:你要到外面去上学,出四川没有?我说:没有,但要坐半天的汽车。他忽然很伤感的说:你要是一走,怕回来的时候再也看不见我了。不知怎地,我瞧见他眼睛里湿润了,我的鼻子也很酸,赶快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我考上大学,于我家是一件大喜事,我们老杨家在山脚下住了几百年了,连一个读书人都没有。族人本家强烈要求我父亲要庆祝一下,说钱不够可以凑,可不能委屈了自己人。父亲很无奈,冒着大雨跑了好几天,凑了一些办事的钱。
一天傍晚,几位邻居来到我家,我知道,他们是来帮我家办事的,他们有负责烧菜的,有负责做饭的,有负责操持家务的,有负责跑堂的,一共有七八个人,他们是来商量为我举办庆祝宴会的事情的。
但就在他们准备上桌商量时,我爷爷在床上却呼吸急促,不能说话,我父亲一看情况不妙,话锋一转,带着悲伤的口气说,看来庆祝会要变成我爷爷的追悼会了。夜里一点多,爷爷吃下我喂他的最后一口糖水后,不久就溘然长逝了。
三天后,爷爷下葬,我也该出发去南充念书去了。
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停留在某处,而有些生涩了。我回过神来,往坡下爷爷的坟墓望去,那里也是芳草凄凄,高大的墓碑,就像他高大的身躯一样,只是墓碑立着,他却静静地躺着。
山风习习,山下小河蜿蜒流去,薄薄的雾轻轻披在山坡下,如一件轻衫,随风飘动。
我伫立新屋檐下,看着儿时常打滚在地玩耍的谷场,现在的孩儿们不会在那满是灰土的晒坝打滚嬉戏了;看着儿时攀爬在上尽显男儿本色的雪梨树,它的枝桠遒劲有力;看着我儿时的伙伴抱着他的幼儿唱着童谣从树下经过。时间远远地走远,又静静地靠近。
父亲已抽完一袋旱烟,他捏熄烟火,站起身,走回屋里去了。
屋内,传来母亲的声音:该吃饭了。
我醒过神来,也转身向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