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妈妈告诉我,对面来了新邻居。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厨房烧午饭。
“张华叔叔把房子卖了吗?”我在门口边换鞋边问。
“没有,就是租出去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往餐厅的桌上端菜。
“是做什么的呀?”我好奇地问,那时的我太盼望对面能来一个才华横溢的老师,如果是语文老师就更好了。
“不知道,就是孩子上学,在这里陪读的。买菜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家的奶奶。”妈妈把所有的菜都端上餐桌,我也放下书包,去厨房盛饭,拿筷子。
后来,七八天我每次从他家门前走过,都有意地朝那边看。奇怪的是,他家的氛围很冷清,不是关着门。只是偶尔一两次看见他家的奶奶敞开着门,在门口剥毛豆,一句话也不说,家里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家不是来陪读的吗?我怎么连上学的孩子都看不到。我有点郁闷,即使没有老师,如果有同学能够一起写作业也是很好的。我很想去他家问问,找他家小孩一起写作业。可是我怕,既是因为自己不好意思;也是因为他家的氛围和一般人家确实不太一样。
突然有一天晚上,深夜的时候,我翻身醒了。隔壁传过来一阵悠扬的声音,我仔细辨听着,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葬花吟》。我笑了,总不会是那个老奶奶吧,还是他家的女主人,还是学生?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对方那家人应该是很有品位的。要不然,大半夜的,什么电视不好看,去看《红楼梦》?我先听见《红豆曲》不久之后又是《葬花吟》,疑心她不是在看电视,是不是在听歌呢?但是那时候又没有智能手机,mp3才火热起来,谁会在大半夜里公放音乐呢?我打灭了自己的疑心,细细回想着红楼梦那一章节,好像就是贾宝玉去薛蟠那里吃饭,唱《红豆曲》;然后回来晚了,薛宝钗找他聊天,把林黛玉关在门外,第二天早上林黛玉葬花。这就对上了,我开心地笑了。音乐里时不时夹杂着女人娇喘的声音,那时候才上高一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柔而媚。结果歌的声音猛然调大起来,我就听不到那女人的声音了。
第二天起来,匆匆忙忙扒了早饭上学。昨晚没怎么好睡,妈妈费了好大的劲才喊我起床。
至此之后,对门的神秘感对我来说就更强了。我天天看他们家,但白天还是关门,连门口剥毛豆的奶奶都不见了。
大概过了十几天之后,有一天放假在家。我打开门出去找同学玩,正要出门的时候,对面正好开了门,走出来一个纤纤弱质的女人。我抬头仔细看她,一张枯黄的脸上浮着细眉红唇,看着像枯树枝上早已开不出花来,只好拿画笔硬是敷衍出两三朵桃花一样。她朝我温柔地笑着,打招呼。我对这个放《红楼梦》的女子,也笑了作为回应。
一路上学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女人肯定是老师,要不就是开书店的。
回来,照旧又吃午饭,真受不了这样一天重复一天的生活,年少的时候,巴不得来些刺激性的大消息打破沉闷的生活。
妈妈突然在盛饭的时候,开口了,对我叮嘱着:
“对门那家,你别去哦。做暗娼的。”
“啊?”我要去接饭碗的手顿时垂了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内心顿时一阵凄楚。我的林黛玉和暗娼联系到一起了?我的世界顿时天塌地陷,觉得自己的《红楼梦》被糟蹋了。
妈妈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自己端了饭碗到桌上。又推推我,我才晃过神来,像被抽了魂似的坐到桌子旁。妈妈看了我一眼,以为我是害怕,接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女人也不容易呢。男人找不到事情做,小孩子要上学,家里那么大的开支,她只好做这个事了。她婆婆也是因为看不惯她儿子做王八,气的回去了。”
“可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家的小孩呢?”我惶惑地问,疑心这并不是真事,但也只有这一处疑惑。
“你想他妈妈做那个,他哪好意思出来跟人玩。你也不要去跟他们家接触,真是,我都要说说这个张华了。好好的我们清清白白的人家,找这么个人做邻居。我看他也是想钱想疯了,把房子租给这种人!”妈妈越说越义愤填膺,我猜这信息肯定是二楼那个邻居阿姨告诉她的,那胖阿姨是专门的“无事忙”又“好打听”。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再对对面家好奇地看着了。出于母亲的教育,甚至连从他家门前经过都觉得恶心。爬完楼梯的时候,有时候恨不得越过他们家,一步跳到自己家里,连站在他家门前开门回家的时间,都沾染上羞耻。可是,眼睛虽不往她家里看了,心里的眼睛仍张着。什么叫暗娼呢?她怎么做生意的呢?我从来也没看到过她家有男人出入呀,更别说不同的男人了。那时候的我,压根就没想到,我一天当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学校,等到我放学的时候,她孩子早就放学了。她怎么能在孩子面前做这种事情?
剩下来的日子,我也不好过。那时候才上高一的我,真的无法把暗娼和林黛玉联系在一起。我家里是不缺钱的,本人又娇宠,哪里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后来我想起了12岁时,在家里电脑上看到的阮玲玉演的《神女》,才慢慢把这个逻辑说服了自己。那也是一个女人卖身养育孩子,最后为了孩子杀了一直拿孩子要挟她的流氓。关在监狱里的她怕自己不好的名声带累了孩子,苦求校长养育她的孩子,为了孩子的前途。渐渐的,我把阮玲玉演的神女和对面的那个女人的影子重合到了一起。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我又回家了,上楼抬头时仍不自觉地朝对门又看了一眼,张华叔叔关上了门。我愣住了,经过的时候,忍不住跟叔叔打了招呼。
“张华叔叔,你回来了?”
他对我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惊讶,因为我从来都是社恐,看见人只当没看见,从不说话的。
便笑着回头说:“回来了,房子收拾了一下,还是自己住自己的房子好。”
我点了点头,微笑表示同意。开门回了家之后,刚关上门,母亲喊我盛饭。我看她一脸得色,还哼着歌。便笑着问:
“妈妈,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那家人家终于走了!”
“啊?他们孩子不上学了?”
“还上什么学?这里周围的人谁不知道他们家干什么的。他们家孩子还有心思上学?我听说,那家男的把女的打到住院了。不过没花什么钱,那男的也不替她治,就带着孩子拖着她到乡下他妈妈家去了。”
“哦。”懦弱的我根本不敢表达对那女人的同情,我还想问,那女人在她婆婆那里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被打成那个样子又不治,还能活几天?她孩子学上不成,前途也毁了。
妈妈看着我,如释重负地笑了:“诶,终于走了!我只怕这种人再住下去,带坏了你。”
“妈妈真是孟母三迁!”我笑着跟妈妈对答着,心里庆幸自己有这样好的妈妈,这样好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