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儿竞把清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
今年的中元节氛围尤佳,顺着盘龙江,在城门外十里就开始出现引魂的河灯,到了滇池,更是千盏荧荧,万盏晶晶,散落了一河。
当然,毕竟有别于上元灯火,此处的河灯平和宁静,心照不宣,只为寄托一份哀思。
鬼魂带来的的阴风戾气,到了盘龙江内,竟都化去了。随着满河星光,安宁地入了人间。此情此景,盘龙江倒像是另一条冥河,界通阴阳,阴阳合一。
李二早就放慢了脚步。
那些放下灯,默祷之后离去的人群中,不知有没有他所关心的人呢?
他索性享受起这一片宁静起来,在一个河灯的焰头悄然立足,随即又飘然而起,跃到另一盏上。每跃一次,心中便温暖几分,畅快几分,似乎沾上的阳气也更多些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成功地改写自己的命运……
(二)
快近城门的时候,忽然,一股明锐的罡风扑面而来,凌厉而刚猛,正气逼人。
李二及时刹住,心中大惊。
这是一柄宝刀。而且,这股力量透着说不出的熟悉。
抬眉一看,瞬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柄宝刀,如果附有精魂,其形态必然是美好悦目的。即便是依附其上的魂灵,也是人中龙凤,风姿天成才对,否则,莫说暴殄天物,单是刀魂合一这个过程,便极难完成。因为宝刀开刃,需天地精气凝汇。如果遇到劣类,自然抗拒。
李二面前这只鬼,是个十足的丑八怪——鬼脸上麻疹成片,唇型外翻,右颊贴近耳朵的地方还长了一个青黑的胎记,混上黄蜡的肤色,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李二正想开口,没想到这丑鬼却先发话了:
“喂!你是哪个坟头的,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李二气煞,手执暗器,怒道:“你又是哪个坟头的!我怎么就不守规矩了!”
丑鬼歪歪头,“啧”了一下,续道:“嗨!真有鬼来捣乱!”他却不亮兵刃,似乎魂魄与宝刀的融合做得极好,不携刀,却已经能将刀上罡气运用自如。
只听他接着又说:
“你这小鬼,好不晓事。你难道不知,这些河灯都是城内城外百姓所放,皆因携有家人的祝福,故能化去孤魂野鬼身上的阴风戾气,让亡灵自行归家。你倒好,为了沾沾生人阳气,竟把每盏河灯都踏过一遍,搅得其他亡灵难以找寻自家门路,何其自私!”
李二却是一怔。他五年不曾出鬼界,这些什么引魂灯什么规矩啥的,他哪里晓得?
丑鬼虽然生得丑,可是这嘴上的功夫确是极其灵巧。不给李二反驳的机会,接着又道:
“每个阴魂在中元这天上来,都是离家甚久,归心似箭,找到自家灯火便安然而入。谁像你,流连世间美景,恐怕你根本不是可怜怨魂,倒像是天天享祭的少爷!”
李二怒气更盛,几乎就要发作,碍在佳节难得,自己又理亏在先,不好向这丑鬼发泄。
(三)
僵持了一会儿,他决心还是退一步,进城要紧。
“兄台说的是。在下鲁莽了。”他按捺着心中不平,向丑鬼一揖,随即歉道:“我是第一次上来,还有劳兄台指点:如何找到自家灯火?”
那丑鬼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家伙,面色即刻缓和了,脸上的麻子也舒展开来,“嗬嗬嗬”先笑了几声,才道:
“……呐,看在你是初犯,我这盘龙江鬼差也就网开一面。你若要找,放下自己的意念,随波逐流,自然会被自家灯吸引了去。不过嘛,”丑鬼笑得更开,外翻的唇内挤出几颗门牙:
“方才,已经替你寻过了,这盘龙江内,怕是没有你家的灯呢。”
……早说不就结了,卖什么官子。不过……什么什么,盘龙江鬼差?这里也有鬼差?
李二这么想着,竟然不经意脱口说了出来。那丑鬼更乐,挺了胸脯,道:“不错!此间鬼差,可和勾魂的鬼差不一样……”
李二哪里还有耐心听他再讲下去,见这丑鬼不再拦路,便噌地一下绕过了他,径直奔向城门。刚进城门洞,忽然想起一事蹊跷得紧,不由得转身问道:
“喂,鬼差大人,江里那把刀的来路,可否相告!”
丑鬼的身形隐在夜色中,几乎已经看不清楚。消失之前,只听他遥遥答了一句:“这都不晓得啊?大名鼎鼎的长情刀!”
长情刀!!
李二只觉脑中“轰”地一下,魂魄不宁。
(四)
江湖兵器谱,李二最为熟悉。
然而,很多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神器,连李二也不敢确定其究竟存在与否。
唯有一物除外……
长情刀的主人,有一双澄澈的眸子。束发男装,一身灰袍,简简单单的衣着,掩饰了她的身份,却掩不住那份清冽光华,常如冰原净雪,中霄孤月。
然而在李二面前,她却总是显出孩童般的天真稚气:
“卓羽,若不是你坚持,我才不会同意你使这么掉价的把戏。”说着,下唇稍稍向前一努,竟是对着他撅了个嘴。
她是少数几个知道他真名的人之一,那略带不满的语气中透着亲昵,总是令李二忍不住微笑:
“得了吧阿如,你穆大小姐什么时候掉过价?”
“哼,你不让我用刀,偏要摆机关,设迷魂阵,不是掉我的价,又是什么?”
“哈哈,就算掉价,掉的也是李二的价。再说了,如果机关迷魂阵能令那些捕快知难而退,既让你少费神,又免了怀璧之患,何乐而不为啊?”
“哼,你就是不喜欢我用刀……”她话语带嗔,却面露娇态,令人心动。
她叫穆如是,是穆家堡的千金,却悄悄和李二一处,做了侠盗,隐姓埋名。他们两情相悦,甚是要好。
阿如对他的唯一不快,恐怕,就是李二对她使用长情刀的限制。他总说,行走江湖,身怀宝器,一定要藏而不露。她却不以为然,认为宝刀要有用武之地,才不致埋没。
尽管如此,她还是总听他的。
李二常为此感到欣慰——她与他心意相通。宝刀虽藏,这份情却足够为那刀正名了。
然而,恰在成婚前夕,他们接了一个大买卖,需要分头行动。
大战之时,本没有想太多。直到鬼差前来勾魂,他才意识到:连一声再见,都没来得及与她说,竟就这样走了。
她今后怎么办?……是安然回到穆家堡,另觅佳侣,还是为他冒险报仇?
她能走出悲伤吗?若捕快再来寻她,还有没有人能掩护她和她的刀,安然而退……
……作为已死之人,他不知道,也无法得知。
只有进入阴司为吏,才能暂时逃过孟婆汤。
所以,他服役五年,只为等这重逢的一天。
长情刀若是失落在盘龙江,很可能意味着……她出了什么事!
他加快了速度。
(五)
进了昆明城,李二才发现,对鬼而言,这中元节,还真是盛大如年——
城内,那些生人看不见的所在,尽皆飘飘荡荡,悠悠哉哉,言笑晏晏。逛街的,闲聊的,说的,唱的,跳的,甚至还有打把式卖艺的……如果不严加管理,肯定跟活人抢地盘。
好容易到了个偏巷,一路无鬼,可以施展功夫自由飘行了。
御风之时,他又想起当初与阿如一同施展轻功,在这城内房头来往穿梭,如履平地,好不惬意。
还是,盼望快些见到她才好啊……
忽然,他看到一户人家门前两个鬼魂,围着一个小孩,似乎有不轨之图。
作为鬼吏,应该予以制止。可他思念阿如心切,正在犹豫,却听那小孩在两鬼之间“咯咯咯”地笑起来,神态竟然有几分亲昵:
“胡大叔,刘二叔,你们别呵我了,我真的……痒啊!”一人二鬼,竟嘻嘻哈哈地乐起来。
李二只觉魂魄一寒——这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传说中,人眼能看到阴鬼的“通灵者”,只有纯阴、纯阳体质有望如此。一个地区,几代人中也未必能有一个天赋异禀的。
想到这里,他蹙了眉,悄然向旁一让。
那两个鬼却也纷纷乐起来,一抚小童背,一搔小童首,还同时扮着逗孩子的鬼脸,看样子,居然是这小孩的熟人。
虽然戒意已卸去三分,李二反觉不快。或许是旁观他人温情,颇为别扭。
他想:我在这里发什么呆,既然不过是个会通灵的孩子,没什么事,还是赶紧绕过他们,去看阿如要紧。
(六)
恰在此时,院内传来人声:“卓儿,又在跟谁说话呢……”
鬼魂是没有心的,但,听到这声音,李二居然感到全身心都紧张起来。
虽已隔了五年,可……实在太过熟悉了。
呀地一声,门开了。
“娘亲!”
他终于忍不住,还是朝那方望了去。
秀丽的身形,显出几分令人心悸的清瘦。
她的脸转过来了,低下来了,贴上了儿子的,柳眉轻敛,嘴角却掩不住温柔的笑意。
李二只觉有些眩晕:是她……一点都没有改变。
这一刻,他的魂便如散了似的,竟是说不出的失落。
没变,一点没变,可是,又变了。做了母亲的人,多多少少有些不一样吧。那眼角眉梢,本有些清冷,现在更多了一份慈爱,显是更成熟了。
“娘,是胡大叔和刘二叔。他们告诉我,鬼叔叔在河闸那里守着你的刀,他很好,也问娘亲好。”
孩子被母亲抱起来,还不紧不慢地拍拍手上的灰,又在母亲的袖子上习惯性地蹭了蹭。
“哦!”穆如是笑了,“他们还在吗?也帮我问个好。”
那孩子左右又看看,答道:“走了。他们欺负我,”说着撅起嘴,“爹爹真是的,昆明城的鬼都开卓儿的玩笑,爹爹也不管管。”
穆如是闻言,笑意更浓:“管?怎么管,你爹爹虽是滇省名捕,却没有你那本事。”
李二听到这里,已不知身在何处。
……他也曾设想过嫁做人妇的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嫁的,竟然是个捕快!
(七)
穆如是在儿子鼻梁上刮了一下:
“今天你玩得也疯了。选吧,明天是耍木刀,还是打沙袋子?”
“娘!”孩子竟然撒起娇来,抱着母亲的脖颈,“木刀有什么好?卓儿想要娘亲那柄水里的刀……”
少妇的神色带上了几分严肃,拢拢儿子的头发,道:“卓儿,娘那把刀镇了水,是不能再取走的了。你也听你鬼叔叔说了不是?长情刀,乃千年金牛的精魂炼成,用于压制盘龙江妖邪,才是它的归宿。”
那孩子似乎不满,把脑袋蹭向母亲,“可是……那么好的刀,搁在水里,多浪费啊!”
“你懂什么呀。自从有了你,我也不方便使刀弄枪了,要那刀没用。再说了,宝刀宝剑的,容易惹事,不如藏而不露……你还小,等你大些,再给你寻好刀。”
“真的吗?”
“你这小鬼!废话少说,快去睡觉!”
后面,母子二人又耳语了什么,一大一小地乐了起来。李二再没了听下去的心思。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变得多余,变得无趣。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轻轻飘了起来,不着边际地散漫漂游,竟然没再受城内众鬼拥挤之扰,毫不费力地浮向空中。
(八)
或许,这才是那个盘龙江鬼差所说的“完全摒弃意念”,继而寻找属于自己引魂灯的一刻。
景色从身边驰过,是往南的方向。去滇池么?……不像。
到了昆明南郊,竟然渐行渐缓,等停下来的时候,李二不禁呆了。
好大一片桃林。虽然入秋了,看不到桃花,却有另一番景致——
那棵棵桃树上,都挂着中元节特制的普渡灯,刻着每个亡灵的名字。看样子,这里的灯火不是为了渡引至亲,却是为了纪念友人。
而他立在一株鲜活茂盛的桃树旁。那上面的灯,有他的名:卓羽。
熟悉的笔迹,繁茂的枝叶,茁壮的枝干,可以看出栽得甚早,养护极为精心。
李二轻轻微笑起来,笑得很真,很暖,眼中也似乎悄然湿润了。
不难想象,来年春日,这满树桃花,定然是整片林中最美的风景之一。
李二将自己的目光融入莹莹灯火中,片刻之后,悄然把属于自己的灯摘了下来。
她儿子的名字,叫……“卓儿”呢。
阿如已为人母,性情大有不同,但,当年他常说的“藏而不露”,其中深意,她竟还记得。
宝刀用于镇妖,固然可惜,不亦是情义之举?
想来,她那夫君虽与他道不相同,却也殊途同归罢。
长情刀……长情人……
谢谢你,阿如。
还有,珍重,永别,因为……
我李二,愿意轮回了。
本文为东陆冥城的番外之一
■另一篇:琅琊令之金盆洗手|盘古斧
■伪散文:长情剑
后记:痴魂李二,实乃痴人李二的鬼吏版本。本来对刀类兵器不太熟悉,被李二启发,竟觉尚可一写。本篇鬼差鬼吏,来自七世诅咒与东陆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