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师

魏巨梅,又名魏颖。江苏淮安人。身材颀长,腰板挺拔,面方,鼻直。操苏北普通话,声音爽朗。会弹琴,擅长朗诵。

初中时,魏老师教过我地理,是我最喜爱的老师。至今想来,犹记心怀。

初识魏老师,因他与我母亲同事。彼时,我叫他“魏大爷”。

从老家的村子出来,沿公路往西,上一陡坡,大路分出三股杈。西里联中,就坐落在南面两股杈中间。

记忆中的西里联中,有红瓦房两排。前排为教室,后排为职工宿舍。母亲住六号屋。七号是音乐室,室内有桌椅,桌上有鼓有锣。墙角有几杆红旗。最显眼处有脚踏风琴一台,是学校里最为奢侈昂贵之装备。

老师多为当地土著,操鲁中方言。男老师均粗手大脚,衣冠不洁,虱蚤横行,以半导体者为多见。所谓半导体,指一人吃国库粮,家中妻小全部靠务农求生者。

在此背景之下,魏大爷的出现就颇显突兀。一日,突然飘来悠扬的琴声。袅袅乎如云烟,琮琮乎如泉水,令年少的我心头大震。我赶紧跑到七号门口探头,见魏大爷端坐于琴前,十指在黑白键上来回行走,音乐就从在他的指缝间涌流。我看得发呆时,魏大爷也发现了我。他并没有停止弹琴,只是随着音乐的节奏微笑,向我点头,示意我进去。我走到了琴边,和着琴声,唱了起来。《洪湖水浪打浪》,《映山红》,《渔家姑娘在海边》……唱完一首歌,魏大爷会停下来,问我还会唱哪首歌。然后他开始弹过门,时而让我单独唱,时而跟我合唱。

后来,魏大爷的宿舍我去过几次,跟别的男教师宿舍邋遢之风迥然不同,魏大爷的屋子里永远干净整洁。地面,床铺,桌子,角角落落,都清清爽爽。我印象最深的是魏大爷的脸盆和毛巾。他的脸盆架上永远搭着一块干净毛巾。无论冬夏,每次进他的屋,他总喜欢把毛巾在水盆里浸一下,攥干,递到我手里,让我擦擦脸和手。这个习惯伴随他终生。直到后来他退休了,我去他家拜望他,进门,他还是很自然地递给我一个清爽的湿毛巾。他是我今生遇到的唯一一个具有此等独特习惯的人。

魏大爷是有家眷的。但是多年来,他一直远离家乡,过着半光棍的生活。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探亲。

洗涤缝补,自然都是他一人亲力亲为。他穿戴总是那么齐整。蓝色中山装是他的主打装束。有时衣领或袖口已经破损,但穿在他身上,依然是儒雅之风不减,从来不见褶皱和污渍。

夏日的晚上,凉风习习。魏大爷会搬出一把椅子,坐在校园里,摇着蒲扇,跟大家聊些闲话。他见多识广,口音又好听,所以我特别喜欢听他闲谈。

也有时候,魏大爷会大声朗诵一些诗文。那些抑扬顿挫的朗朗诵读,给我的想象插上了无数梦幻的翅膀。他是第一个用诗文打动过我的朗读者。

后来我去当时的一中读初中。他也调到了那里。他教高中语文,担任班主任。碰巧,他的教室就在我的教室隔壁。有时在校园里遇到,他会笑着喊我的名字,我依然称他“魏大爷”。他让我饭后去他的宿舍。我去了。他第一件事就是递给我一块湿毛巾。然后询问我的生活和学习情况。送给我一个本子,或者一支钢笔,鼓励我好好用功。

再后来,我的父亲去世了。父亲的生前好友多已疏远。而魏老师对我的关爱却好像又加了一层。他开始跟我讨论人生。他说他喜欢梅花。因为梅花有坚强不屈的品格。他说我的名字里有个梅,恰好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梅字。他并不因为自己是男性就觉得名字带梅不好。相反,他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他后来还跟我谈起过文学。他不止一次地谈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再后来,他居然成了我的地理老师。

他是那种一站在讲台上,你就觉得老师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老师。饱学,儒雅。眉宇间流光溢彩。举手投足都有一股风雅神韵。那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文人气质。我感觉到,听他的课,是我无上的幸福和荣光。

原来,地理课也能上得如此精彩!他手拿粉笔,随手一画,就是一幅地图。中国的,外国的。地球的。星系的。洋流的。季风的。

上课前张贴挂图是需要踩在凳子上的。别的老师,从学生屁股下面借一张凳子,一踩了之。而魏老师,永远是先脱下鞋子,再踩凳子。即便是脱鞋子,也不是随便踢掉,而是顺头顺尾,整整齐齐。

一生干净,一生讲究,魏老师用点滴细节教给我,什么叫“雅致”。

后来,我听说,魏老师曾是一个资本家家庭的少爷。童年曾经有过三进门的庭院,接受过良好的启蒙教育。他年轻时恋爱过一个女子,极美,但未成婚配。而娶回家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

一天,地理课突然换成了王老师。王老师的开场白是,从今天开始,你们的地理课由我来担任。我当时就懵了。怎么会呢?我的眼泪顿时哗哗地流淌。我对眼前的王老师一百个看不惯,从相貌谈吐,到授课水平,都被我嗤之以鼻。那节地理课,我从头哭到尾。后来的地理课,我也几乎没怎么听。下课后,我跑到了魏老师的宿舍,一把大锁告诉我,魏老师已经走了。隔着门缝,我看到的是一个空洞洞的屋子。后来,大人们闪烁其辞地告诉我,魏老师犯了错。调离了。但是直到今天我都宁肯相信他只是被误会了。

后来魏老师进了城,调入实验中学,分到了几间平房,一个小院。他的夫人来定居了。果然与他的相貌很不般配。我最后一次去他家,是在他退休以后。他跟我又一次谈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魏老师生病的消息是在他离开后,我才听到的。他已经不能下床了。他的儿子来接他回老家。他硬是不走,要死在这里。儿子骗他,说治好了再送他回来。他不舍得自己的小院。躺在担架上,让人抬着,绕小院走了几圈,才同意离开。

(本来想赶在教师节,写写魏老师。可惜太忙了。只能捱到半夜,仓促成文。已是十一号凌晨。算我对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老师的悼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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