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他希望孙女的声音比银铃还要好听,所以给我取名叫‘金玲’。也许是名字里的祝福,我从小就是个大嗓门,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播音,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立志要成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19岁,我如愿考上了新疆首届播音大专班。
我的小课老师肖阳是新疆有名的金嗓子,她的声音高亢明亮,干净清脆,穿透力极强。那种金属般漂亮的音质,是全班女生都梦寐以求的。
有一天,肖阳老师叫我起来播报一条新闻。听完之后,她摇头叹息:“你的语感很好,只可惜你的声音条件不好,低沉、暗哑、单薄、没有亮音。”
全班同学都听到了这句话。
“声音条件不好”,对一个学播音的意味着什么?
我仿佛当众被判了死刑,而且是凌迟。
我知道老师是喜欢我的,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惋惜。
从那天起,我失掉了底气,对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嫌弃。我刻苦地练气息、练共鸣,拼命模仿老师的发声方式。不是说我的声音低沉暗哑吗?那我就抬高声音位置,捏挤着喉头发出高亢、明亮的声音。
还没毕业,我就进了一家有线电视台,再后来,我成为新闻主播。
那时,听过我播音又跟我在生活中交谈过的人都会吃惊地说:“你播音的声音和你平时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哦!”
我把那当成是表扬。播音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正是我追求的目标。
由于长期捏挤着喉头发声,我的嗓子经常出毛病,不是声带充血水肿,就是喉咙发炎,还不止一次地失过声。我的包里总是少不了西瓜霜、胖大海、金嗓子喉宝、黄氏响声丸。
有一次,我去医院做喉镜检查。由于操作不当,取喉镜的时候,擦伤了咽壁,整条喉咙像着了火一样,连口水都没法咽下去了。
“声音条件不好”成为一道魔咒,让我无法摆脱。我既不喜欢自己播音时的声音,也不喜欢自己说话时的声音。听到自己的录音时,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入错了行,可我明明又是热爱播音的啊!
后来,我离开了电视台,来到深圳,当了一名解说员。我心气依然很高,总想着有一天还是要回电视台去的。我用中央台的声音标准来解说。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中央电视台金话筒的颁奖晚会,我的同班同学王莉获得了主持人金话筒奖。在央视的晚会上看到我七八年没见过面的老同学,我百感交集。如今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气质高雅、妙语连珠的最佳主持人。而我,却是一个赘肉横生、眼里只有老公孩子的景点解说员。
那一刻,我看到自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以我现在的条件,重回电视台,是痴人说梦了。我心里一直憋着的那股劲儿全泄了。第二天解说的时候,我的声音全放下来了。
演出刚结束,表演部主任冲进门来:“金玲,你今天解说得太好了!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愣住了。
音响师也说:“是啊,金玲,今天你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好听,非常自然,非常舒服。”
音响师平时话不多,今天却一连用了三个“非常”。
我陷入了沉思。
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地模仿别人的好声音,却原来,好声音就是做自己啊!
说也奇怪,当我不捏不挤,就用最舒服的方式发出真实的声音时,困扰我多年的咽喉疾病,竟然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我的嗓子越来越好用。
我的声音有点低、有点哑,那又如何?我接纳自己声音的所有特质。我不再想着去改变它。
当我用自己舒服的方式和自信的态度朗诵时,越来越多的人说我声音好听。我成为深圳朗诵艺术家协会的首批会员。
好声音就是真实的声音,真实的声音是有力量的。
2011年深圳的富士康发生了连环跳,这一事件引起了社会各界乃至全球的关注。
深圳朗诵艺术家协会受命为富士康的工人们举办一场以“感恩”为主题的朗诵会。
朗诵会在一间可容纳五六百人的大会议室举行,台下坐满了工人。我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得要结冰了。
每一个朗诵者都是全情投入,我们歌咏着故乡、青春和爱情。渐渐地,会场活起来了,掌声不再空洞无力了。
我是最后上场的,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像个悲壮的战士。
“世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我朗诵肖复兴的散文名篇《母亲》,写的是他继母的真实故事。
我没有刻意煽情,就用最朴实的声音,讲述着我内心的感动。
观众们起初很安静。在我念到继母背着他去医院时,台下有泪光闪闪。念到继母为了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让自己的女儿远嫁内蒙古时,台下有了唏嘘声。念到“我”第一次叫妈妈时,有人发出低低的哭声。念到父亲去世,母亲在家里弹棉花,攫线头,养活“我和弟弟”时,哭声像是会传染似的,连成一片。最后哭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我的讲述声。
一位进行心理干预的专家说:“你们的声音太感人了,他们总算哭出来了。哭出来就好办了。”
原来好声音是有疗愈作用的。
现在,每当有人为自己的声音而苦恼,向我请教好声音的秘诀时,我都会说:“我们每个人的声音都是好声音。一个人只有全然接纳自己的声音,才会发出好声音。”
你可别不信,这是我用十年的血泪换来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