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玉是我的发小,她家三代都是男娃,到了她是个闺女。她爹娘不认命,又生了两胎,可都是丫头片子。他爹说是她败了金家的运。
可金家的运是早就败了的。她爹金二银嗜赌成性,把祖辈儿留下来的家产全败光了,欠了一屁股债,到四十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家里穷得叮当响,最后只讨了个憨傻的女人。
她娘希望她以后能过得富贵,所以起名叫金玉。
即便如此,也没能改变她受苦受穷的命运。六岁的时候,金二银中风瘫了,就靠她娘给有钱人家做活计养活这一家子。
02
刚入学那会儿,我俩被分到一桌,她性格憨厚,我俩聊得很投机,没几天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金玉学习认真,成绩也好,老师们都夸她脑子聪明。
第一次去她家是小学三年级的寒假。那天很冷,天空中还飘着小雪花,她穿得单薄些,我把厚厚的棉袄脱下一半,套在她胳膊上,紧登登地系上了扣子。我俩人在一个大棉袄里扭啊扭,两个小脑袋挤在一处,互相用哈气暖着手,一路嘻嘻哈哈地傻笑。
许久,进了村。七转八绕后,两间杂草丛中的破屋子映入眼帘。木质的栅格窗户已经干裂发黑,墙上的土坯也已经剥落得瘦骨嶙峋,房顶上的茅草被风吹得蓬乱不堪,整座房子在寒风中立着瑟瑟发抖。
跟着金玉进了屋,屋子里黑黢黢的,她拉开了墙上的灯绳。暗黄的灯光在屋里铺开来,更显出屋内的破旧。
一个方形的炕用搭着的破木板延长了一截,炕上铺的两条褥子缝缝补补全是补丁。炕上摆了个小桌,是金玉每天做功课的地方。
外屋是灶台,被油烟熏的黢黑。灶台旁边摆着几个破了沿的白瓷黄碗,灶台下是几块没烧完的木头。
我惊呆了,这就是金玉每天住的地方,她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可是你看她,总是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像是从未经历过什么苦似的。
03
小学几年在时间的缝隙中悄悄淡去了,到了初中,我俩仍在一个班。
隔三差五我便请她到我家里玩儿,吃我妈炖的排骨,俩人一起挤在被窝里睡觉。
那时金玉学习更努力了,三年来每次期末考试都是班级第一。学校里设了班级状元奖,奖金30块钱。金玉每次的30块钱都交给了她娘,为家里买米买面。
我问金玉要是以后有钱了想做什么,她想了想,憨憨笑着说:“换个跟你家一样敞亮的房子,然后每周也请你去我家吃炖排骨。”
三年很快,一晃就要中考了,以金玉的成绩去个好高中肯定没问题。
中考前几天,我和金玉在校门口碰见李树的妈,李树妈把金玉叫住了,说有事儿找她,让我先回去。
李树是我们班的小霸王,但在班里很少跟金玉说话。我心里纳闷儿这李树妈找金玉能有啥事儿,后来去问金玉她支支吾吾的也没说。
考完试那天我在校门口等金玉,半天也不见她出来,到最后学校里学生都走没了,我看见金玉从教学楼里出来了,旁边是李树和他妈,还有我们校长。
我跑过去拉着金玉问她咋回事儿,她一直不说话,后来我俩到了一个小胡同,她哇地一下子哭了,边哭边说“完了,这下全完了……”
后来我才知道,李树妈找金玉是为了让金玉考试时候“帮帮”李树,金玉要是答应,就给她家3000块钱。
“3000块啊,够我家买多少袋子米啊。”金玉抽噎着说。
“我也害怕,在考场上手都抖了,可是,可是……”没等说完她又哭了。原来金玉把卷子给李树抄时,被监考老师抓住了。
那年金玉没上成高中,她妈带着她往校长办公室跑了好几天,最后学校决定让金玉再读一年,明年再考。
而李树家在县里找了关系,把事情平了,上了高中。那三千块李树妈还是给了金玉,匆匆忙忙塞给她就走了。
命运就是这样不公平,抄别人卷子的李树顺利上了高中,反倒是金玉被留了级。
“这就是命啊,能怪谁呢?”金玉她娘愁眉苦脸感叹着。
第二年,金玉又考了一遍,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我知道,她可不会认命的。
04
上了高中,我俩见面少了,偶尔还会去她家看看。她家那间房子依然颤颤巍巍立在杂草从里,她娘还是在给人家做活计。
高三我忙着自己的学业,几乎没跟金玉来往了。后来有一天我在高中校门口小餐馆里看到她,才知道她上完了高一就退学了。
“妹妹们该上学了,我妈那活计也越来越做不动了,我得出来赚点钱。”
“学校里不是有助学金和补助吗?你学习那么好,咋能就这么不念了呢!”
“学校倒是把学费给我免了,也有点补助,不过要是我一个人也就算了,俩妹妹都要上学了,哪里还有钱,我出来打工赚点钱家里咋也能宽裕点。”
金玉对我说这些话时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了。
等我高考完又去那家餐馆找金玉,老板说她早走了,“听说是去了北京,要多挣点钱供她两个妹妹念书,金玉这孩子真懂事,让人怪心疼的。”
05
大学的暑假,我去她家找过她,她妈给我看了些金玉寄回来的包裹,包裹上有地址。我去北京时,寻着那地址还真找到了她。
进了地下室,一间间小而破的隔间,狭促拥挤走廊,公共区域晾着形形色色的衣服,挡住了唯一一点太阳溜进来的光。
一个光着膀子油头满面的大哥正好从旁边的门里出来,我问他认不认识金玉,他指了指最里间,然后打着哈欠走了。
敲了敲门没人应声,我看看表,才五点多,估计着她回来应该很晚,就去周边转了一圈,又回来在楼门口等她。
过了一会儿,看见老远一对儿情侣走过来。男的不高,微微胖,染着金棕色的头发,在路灯下泛着浅黄色。女的瘦瘦的,留着齐耳短发,男孩儿把手放在女孩儿耳朵上,还不时哈着气。两个人说说笑笑走来 ,我近一看,是金玉。
金玉没认出我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叫了一声“金玉!”她回过头来,一脸懵地看了我几秒,然后大叫到“是你啊,楚珺!”
被金玉拉着进了屋,我俩一会儿就聊开了。除了打扮变了,她还是原来那个热情实在的金玉。
金玉跟我说她在那家餐馆没多久就走了,来了北京。开始在一家美发店打工,认识了男朋友林浩。后来林浩拖人把金玉介绍进一家美容院,待遇还不错。
金玉说:“现在每个月可以给家里寄不少钱,妹妹们的学费虽紧巴巴但也算是够得上了。今年回家准备把那间破屋子找人翻修一下,省的以后家里来人也不好看。”
我俩说话时,林浩一直在一旁忙活,收拾屋子做饭,看样子对金玉挺好。金玉自己也说:“从小就没人疼,如今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生活啊,它终于对我笑了。”
我心里也替她高兴,虽然日子还是不富裕,但心里终于是有点甜头了。
06
大学头两年,和金玉还常常联系,后面忙着实习和工作,联系又少了。
后来再去找她时,她已经和林浩分手了。听她说是林浩他家里不同意,嫌金玉是农村人,家里还有两个累赘妹妹,以后少不得摊事儿。
开始林浩还不干,后来林浩他妈偷着找金玉,什么好听难听的话都说了,金玉心里本来就有疙瘩,经不住那些伤自尊的话,最后也就放手了。
“就连这一点热乎气儿都不肯给我。”金玉苦笑着说。
生活对她真是吝啬啊,她坚强过,反抗过,可是跟生活斗了这么久,还是这么狼狈。
“一个人的家庭就是一个人的宿命,这句话没错。”金玉叹了口气。
人在无助的时候,就认命了。
就像书里说的: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槌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样。
金玉被生活的铁锤锤得遍体鳞伤。
08
这几年在外面工作,更少回家了,跟金玉也几乎断了联系。
回到家听我妈说起她,听说现在又回来了,在他们村子的小理发店打工。
他爹金二银前两年走了,她娘身体也不行了,年轻时吃太多苦现在落下一身毛病。金玉边打工还要边照顾老娘和妹妹。
听说她家那房子翻新了,金玉也找了个村里的小伙子,马上要出嫁了。
今年回家在县城买年货的时候,老远看见个人像是金玉。
穿着大黄色的袄,推着自行车。比前两年发福了,脸上还是挂着憨憨的笑,只是模样老了不少。她跟卖鱼的大哥讲了价钱,然后大包小包地提着走了。
我远远看着也没过去跟她打招呼,就这么看着她一步步走远了,看着个聪明水灵的姑娘就这么被生活换了模样。
像是个水甜水甜的桃子,晾在外头,被风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