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每日每日的去后院坐坐,我与霁林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我想,大概是这府中只有我们两个孩子的缘故吧,霁林过了年关便是十五岁,我为这与日俱增的好感归结于我与他年龄相近,如此甚好。
我本以为我与霁林两个孩子的亲近不足为旁人道,直到有一日,晴儿忙完了手中的针线活,试探地对我说:“小姐,你这几日去后院的次数真是频繁了些。”
我抬头看向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我与晴儿主仆二人如今有个避风港湾,仰仗的是夫人报答父亲往日的恩慈。如今我是个外人口中家道中落的虚名小姐,与恩人的公子走得那样近,想必这几日定是被下人们说道了。
我思索了好久,便说:“我自有分寸。”
晴儿叹了口气,又说:“小姐,如今我们在他人屋檐下,凡事都要小心翼翼,你这几日,还是不要同周公子去玩了吧。”
我低头继续看书,不再理会她。
又过了几日,我与霁林再没打过照面。
我心下有些期艾,若是我不去寻他,他果然忘记了潇湘是哪个人物,当真是我自作多情了。
每每想起便有些神伤,恍惚的向夫人请了安后,不知不觉竟又来了后院。
我看着眼前的梨树,又想,果真是物是人非,那日的白衣少年正在卧满梨花的树下弹琴,这才过了几日,花儿已经落下了梢头,被泥土裹挟进了角落。
我还是有些期许,希望我转身之前有个人能唤我名字。然而直到我回到屋中,也没再见到那个白衣公子。
我在屋中郁结了几日,将往日觉得酸到掉牙的诗词翻了个遍,于是又提笔写道: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墨迹未干,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素手,将它拿了去,我抬头看他,有些欣喜,忽而又想起写的句子,有些羞恼道:“你这人,怎么随便拿人东西。”
“我只是想看看潇湘在玩什么罢了。”他展开手上的宣纸,却并不看,又还于我,说:“今日风光晴好,潇湘与我去放纸鸢吧。”
我心里好笑,这人怎的不提十多日未来找我之事,于是我不搭理他,顾自收好了宣纸。
他见我不理他,又好说歹说央着我陪他一同去玩,口中皆是课业繁忙,好不容易有一日清闲云云。我见他眼下有些乌青,心底一软,便答应了他,与他出了门。
随行的晴儿几次欲言又止,我只当做没看到,与霁林欢快的拿了纸鸢,去了空旷的地方。
看着纸鸢在空中随风飘零,摇摆不定,我不禁联想到我的身世,叹道:“风筝,鸢也,无来处,无归处,风若是停了,它便无所依靠。”
霁林见我有些伤感,忙说:“怎的就无所依靠了,你看,如今,不就在我手中掌控的吗?”
我回头,与他相视一笑,心里竟踏实了些。
与霁林和夫人初次同聚一堂,是在年夜。
想到来周府的半年里,夫人从未主动将周公子介绍于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但看到霁林与他母亲相处并不畅快,我又有些悲悯,周夫人对霁林要求甚高,以致这唯一的儿子与自己不亲近,这恐怕是为人母最大的悲哀。
我们三人都很少交流,这顿饭就这么安静又平常的结束了。
出了院子,霁林凑过来说:“潇湘,我们去看灯海吧。”
灯海?我有些新奇,于是跟随他,又到了一处别院。
我从未来过这里,霁林带我上了三层楼,府外的风光尽收眼底。繁华的街道旁,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红灯笼,从我们这里看过去,恍若置身灯海。
我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久久不能回神,片刻后,我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看着我,于是我更加不敢回头,生怕撞进他的眸子里。
“潇湘,自我记事以来,从未向平常百姓家的子女一般生活。”他的目光看向前方,也许我的眼里尽是温柔,不过此刻我却肆无忌惮的看着他,他又说:“父亲在我出生不久便走了,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我自然知道母亲撑起周家的不容易,但我也更希望她做个平凡的母亲,我只做她平凡的儿子。”
我不知道这十几年他是背负着怎样的压力过活,他也只是大我两岁的孩子罢了,我们都是可怜人。
我安慰的抚着他的肩膀,我有些意外,华服下的身躯竟如此单薄,他回头看我,此刻我看着他的双眼,只觉得里面波光莹莹,以致我久久不能自拔。
过了年,府中上下又开始筹备霁林的束发礼。
那日,我看着少年束了发,墨色的长发被发带束在头顶,我见他剑眉星目,当真是“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结束之时,夫人只对他说:“我儿,此番你已十五岁,往后更要努力,有所作为。”
他低头,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言。
我上前与他说了会儿话,尽是恭喜云云,便也回了院子。
我在周府痴长到十四岁,又是一年扬州三月,我看着后院的梨树又发了新芽,心里正踌躇该不该去寻他,这犹豫,便只因那日在夫人院中,夫人与我说:“启儿不日便要去京都参加会试,我知你俩平素交好,但此时关乎他的仕途,还是让他专心读书最好。”
我心里明白,夫人是在提醒我与霁林走得太近了,当下便答应了夫人口中所言。
这之后,我与霁林已经一月未得相见。想想两人同住屋檐下,竟然相见都是难事,顿时心里悲凉万分。
那日梨花开了,我想着,左右这花都要归于尘土,倒不如让晴儿将它做成糕点,便宜了我这俗人。
如此给自己找了理由,我提着篮子,信步去了后院。
“你拿着篮子是要做什么?”霁林手上拿着书,背在身后,好笑的看着我。
我压下惊喜之色,说:“这梨花总要掉在泥里,倒不如做成梨花糕,便宜我这俗人。”
他走过来,拿掉我头上的花瓣,温暖的笑着,说:“潇湘啊潇湘,你何时又变成了俗人。”
我有些气,一年光景,当初被我三言两语便调戏的面露羞涩的小公子竟也来调戏我,真是风水轮流转。
我有些羞恼的拍下他的手,道:“是啊,俗不可耐。”语罢转身不再看他,自顾自的要摘下树上的梨花。
不成想每一株梨花都开得正好,这下可为难了我,我看看这株,看看那株,左右为难,不知摘好,还是不摘好。
而身后那人幸灾乐祸的走过来,在我耳边说道:“看来潇湘是做不了俗人了。”
没等我说话,他又说:“此次进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我有些感伤,更多的是对他的期望,于是我说:“霁林定能榜上有名。”
他笑道:“潇湘也定要照顾好自己。”他说完,折下身旁的一株梨花,别在我鬓上。
我脸上顿时有些发热,不敢再看他的眼眸,只小声说道:“静候佳音。”便匆匆离去了。
回到我的屋中,脸上的红热仍然不能消退,此刻我才想到耳鬓上,还别了一株梨花,于是慌忙的将它取下来,找了一本诗词,将它夹在其中。合上书的最后一眼,只看到页脚写着:南北东西,南北东西。随即想到,它的下一句是:只有相随无别离。心里又泛起一阵甜蜜。
霁林走的那日,他的书童悄悄塞给了晴儿一件物什,彼时的我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之中,等到霁林的马车走远了,我方和夫人各自回了院子。
我见晴儿小脸皱成一团,便问她:“怎么了?”
她有些纠结,最终还是将手上的东西拿了出来,道:“小姐,这是周公子的书童给我的,想必是要转交给你。”
我听闻有些迫不及待的拿过,是一件信封,拆开来,里面又有一块血色的玉佩,想必是临别之时他所说,赠我的及笄之礼。
我将晴儿支开,坐在案几上,小心的将信纸铺开,只见两行遒劲的字体,分明的写着: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只有上句,未有下句,我心想,这人还真是有情调,于是沾了磨,信笔写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完之后,方知自己有些孟浪了,又连忙将信纸装回去,与玉佩一起,压在枕头底下。
霁林走后的每一日,我总要去后院看看那梨花,每每看到,便要感慨:与君初相遇,当真是姻缘啊姻缘。
一切的悸动,最后终结于五月的喜讯。
那日我正在房中刺绣,只听晴儿匆忙跑进来,说道:“小姐,京中传来喜讯,周公子中了贡生。”
我一喜,手中乱了方寸,不想锋利的针尖即刻扎破了手指,眼见着一个月的成果就这么毁了,可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真是比我自己中了举还高兴。
晴儿在一旁看着,忙为我止了血,又怪我:“小姐,怎的这么不小心。”
我笑了笑,连忙安慰她:“不碍事。”
这天夜里,府中上下皆是欢喜,而素来冷清的夫人也邀我去她院中一同吃晚饭。
晚饭后,夫人留我和她说说话,我当真是以为只是说说话而已。夫人着丫鬟看了茶,说:“想来这十多年过去,如今启儿中了举,我算是对得起泉下的老爷。”
我连忙奉承:“夫人您这些年真是费了心思。”
她笑了笑,又说:“老爷去的时候,我答应他,要让启儿成为栋梁之才,娶一个有助他仕途的结发妻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色有些不堪,果然,夫人又对我说:“阿湘,你怎么看?”
我缓过了神色,大方的说:“公子定能喜结良缘。”我心里难堪万分,匆匆向夫人请了辞,便回了屋中。
此刻我再看到那日信纸上互诉情衷的句子,再不复当日的满心欢喜,只道荒唐啊荒唐,果真是戏言罢了。
我不该逾矩,更不该一早就希骥本不属于我的东西,索性一切尚早,一切尚早。
思及此,我又磨了墨,临摹着霁林的字迹,将那上阙的词,写了一遍又一遍。
待到霁林从京都回了府时,那字迹已与霁林当日所写,一般无二。我将重新写好的信装进了原来的信封,连同玉佩,一起让晴儿还给了小书童。
此番我不知后续要如何,只知当下的割舍,竟是如此令我心痛。
霁林中了贡生,夫人在府里设了宴,冷清了许久的周府,今日十分热闹。来往的宾客缠着霁林,道的皆是周家公子当真青年才俊,年纪轻轻高中贡生,三年之后必定能金榜题名云云。
我看着他被达官贵人簇拥左右,再次感叹我与他的差距,我又有些悲凉,孤苦无依的我,如何与他匹配。
自他归来,我有意与他疏远,时时避开着他,想想已经过了十多日,今日之前,我们竟未打过照面。
今日晚宴还未结束,我便借着身体抱恙回到院中,借此躲着他。哪知我踏入房门时,方知他一路跟随我,此时已在我跟前。
他的眉目更加坚毅,清瘦的脸庞一如记忆中的英俊,我已好久未曾离得他这样近。只见他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有些颤抖的说道:“潇湘,你为何如此对我?”
我故作冷清,缓缓说道:“如何?”
他盯着我好久,久到我生怕他在我脸上看出破绽,于是我推开他,道:“潇湘要歇息了,公子在这处,于礼不合。”
他有些愤愤的对着我的背影说道:“定是母亲对你说了什么。”说罢,不等我回应,又气急走掉了。
倏而,我方觉脸上有些冰凉,手指一擦,才发现眼角晶晶亮亮皆是泪水。
那日过后,我便在屋中闭门不出,躺了三日。
第四天的时候,周公子顶撞夫人被处罚的消息便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听后心里焦急不已,早将疏远他的心思抛在脑后,着晴儿去打听了他的情况,得知他受了家法已卧病两日的消息之后,匆匆来了他的院子。
我看着他憔悴的俊脸,心底有气,于是也不理他,自顾自的拿着毛巾为他擦脸上的脏污。
期间他一直盯着我,我也不知他意欲何为,直看得我气意全消,我方用毛巾捂着他的眼睛,道:“你怎么如此孟浪。”
他笑着拿开了毛巾,道:“潇湘,母亲说等我考上了状元,就能娶你了。”
我愣了好久,反应过来之时,眼里已涌出泪水,他见着我哭,忙起身将我揽入怀中,口中安慰着,又将我的眼泪擦尽。
好一会儿,我才止住了泪水,笑出声来,对他道:“这可是你挨了一顿打换来的?”
他有些滑稽的昂起了头,轻浮的说道:“为了娘子,义不容辞。”
我好笑的推开他,道:“谁是你的娘子?”
他一本正经的看着我,道:“自当是眼前倾国倾城的顾小姐。”
我瞪了他一眼,嗔笑道:“当真是花言巧语信手拈来。”
他笑了笑,不答话,我见他在枕边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那块我还于他的血玉,不出所料,血玉又回到了我的手中,我看着他深情款款的将血玉套在我的脖子上,我问他:“何时做的链子?”
他笑看着我,缓缓道:“我怕某人小心眼,哪天又把它弄丢了,索性做条链子,好把某人套一辈子才好。”
我心底阵阵甜蜜,望着他的眼睛,里头尽是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往后的日子,霁林的课业更加繁忙,夫人为了他半年之后能考中进士,请了许多声名远扬的夫子来家中教学,而霁林更是不敢懈怠每日在院中勤学苦读,我在一旁为他磨墨,看着他文采日渐潇洒,心里十分安慰,私心里当然是希望他能高中状元,实现诺言。
自从四月我及笄,夫人便很少允许我去霁林院中陪读了,我也知道,女子及笄,即是到了婚配的年龄,当与男子保持距离。
更多的时候,夫人唤我在她近旁,跟着她学绣艺,偶尔也论论文学,不过大都是妇德女戒之类的。每次讲到女子礼仪,夫人都要与我说说那些条条框框,伦理纲常,真真是将我当做未过门的儿媳了,我如是想,于是我也乐得与夫人相处。
又是送霁林出了府门,这次是去参加最后一堂考试,我和夫人在他临走之时都寄予了他莫大的希望,而我们两个妇道人家自然帮不到他什么,只能在他走后的每日去庙里为他祈福祈愿。
吃斋念佛之中,又度过了两月。
霁林走的每日,我总要来后院打理那棵梨树,每日的看着它,又要怀念儿时的光景。一想起它开花之时白色的花朵漫天飞舞,我就想着哪一日要让霁林和我一起种一院子的梨树,我们白天赏花,夜晚赏花,日日赏花。一想及此,我总是要痴痴的笑几声。
那天我和夫人喝着茶,夫人突然问我说:“阿湘及笄许久了,可有钟意哪家公子?”
我一时不明,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未等我回答,夫人又起了个新话头,我便就此作罢。当夜躺在床上,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