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访谈录《猫头鹰在黄昏时分振翅翱翔》翻译连载(9)

Page 70~80

(译者温馨提示:之后的谈话多多少少会有对小说《刺杀骑士团长》的剧透,害怕剧透的读者慎览)

——在还没有决定具体脉络的情况下开始动笔,然后遇到某种东西。我能理解您通过这种方式最终完成了当日的创作量。但是某一天您开始创作,您也不知道那天到底能否遇到那个“东西”啊。用您刚才的话说就是……某一天您没有偶遇您的朋友,这个时候您也要完成十页稿纸的创作量吗?

村上:嗯,姑且先写下十页的内容。即便朋友不会来,我也必须要营造他将要来的氛围。比如,放个座垫、打扫好房间、擦擦桌子、沏好茶之类的。即便谁都不会来,我也会做好这一类的“提前准备”。我不会因为今天没人来就怠惰下来睡午觉。对于小说创作,我还是非常勤奋的。

——那么如果是“今天必须往下写,但是灵感一直没来”这种情况……

村上:那我就做做景物描写之类的(笑)。不管怎么样,必须写下十页的内容,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

另外,《刺杀骑士团长》的开头是:“从那年的五月到翌年年初,我一直隐居在山上,那座山位于狭窄山谷的入口附近”。这完全是第一人称,对吧。其实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排斥创作纯粹的第一人称长篇小说。我在向第三人称的故事视角做着转变。不过最近几年我接连翻译了雷蒙德·钱德勒的几部长篇小说,就在这个过程中,那种阔别已久的、渴望再次创作第一人称小说的心绪油然而生。我也最终用第三人称写完了《1Q84》这样的大长篇,也算是达成了之前期许的目标。所以,我就想是时候再次用第一人称创作长篇小说了。现在仔细想想,感觉《刺杀骑士团长》的那段开头,颇有些菲力普·马罗的味道。

(菲力普·马罗: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创造的私家侦探,出现在《大眠》与《漫长的告别》等多部长篇小说中)

——这一点我最初就察觉到了。阔别许久再次用第一人称创作小说,具体选用哪个第一人称代词,将决定作品世界的基调会变成什么样。选用“私”还是“僕”将决定文体的形式和作品世界的氛围,也会影响到主人公的性格。这一次您选择了汉字“私”,是受到钱德勒的影响吗?

(译者注:日语中“私”和“僕”都是第一人称“我”的意思。“私”的语感谦逊礼貌,一般在长辈面前使用;“僕”的语感粗俗随意,一般在同辈或晚辈面前使用)

村上:翻译钱德勒的作品时,第一人称代词我全部用的是“私”。这种过程,或者说是这种趋势确实影响了我。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毕竟我已经上了年纪,再使用“僕”这个第一人称代词写长篇小说,稍微觉得有些难受。

——“难受”这个词,我想具体问一下。难受的是读者,而是您自己?

村上:我自己觉得难受。日常生活中我会说“僕”这个词,写信的时候我也会写“僕”这个词,但是在创作小说的时候,尤其是小说中的叙述部分,用“僕”就会让我有点难为情。

——这次的男主人公三十六岁,用“僕”完全没问题啊。而且,之前您写过同龄的“僕”。

村上:这种违和感终究是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的细小差别,放在长篇小说里就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另外,我使用“私”这个新的人称代词,也是希望能和之前惯用的“僕”产生一些差异。虽然都是第一人称代词,但“私”还是和之前常用的“僕”有所不同。所以,我想试着用“私”这个人称创作小说。动笔初始,果然感觉自己看到的景色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确实会发生变化。我理解了,此次您的脑海里先是闪现出《刺杀骑士团长》这个标题,之后您寻觅到另外两个要素,再给予足够的时间,让它们慢慢地凝固……

村上:用一个主题创作出一部长篇小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将几个主题复合杂糅在一起,就无法构成一部长篇小说。小说的篇幅越长,越需要更多的要素。至少这一次我找到了三个要素,这三个要素就像三角测量仪一般能够让故事立体地进展下去。如果只有一个或两个构成要素,那么故事必然会撞上厚实的城墙,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您的意思是故事无法再往下拓展?

村上:嗯。因此,如果没有看清自己的心中是否确实存在着几个基准点,就无法顺利完成长篇小说。此外,要收集齐三个正确的要素,确实需要花费些时间。

——这三个要素会将别的东西……

村上:呼唤来。然后它们再将各自的朋友呼唤来。

——然后三角形不断扩展。

村上:正是这样。说起《刺杀骑士团长》,里面有画家“私”,还有很多人在那个工作室里登场。不同的登场人物具有各自不同的情况,将这些不同的情况融合到书中,故事就能顺利地向前进展了。如果最初就决定好了会有什么样的人物出场、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那么就无法产生自发的情节变化了。所以,最初先设定好三个基点,然后等着看之后会发生什么。在各种不同的要素牵引来其他许多新要素的过程中,故事就会慢慢地、自发地生出热量来。某种意义上说,所谓的长篇小说,其实就是寻找到这种自然发热过程的作业而已。因此,作家不得不静下来耐心等待一、两年。只有确信自己找到了可靠的基点,才能开始动笔写。

——另外,为了忍耐这样的热量,还需要有体力。您曾说,锻炼好体力才能开始创作。

村上:嗯。体力是必需的。肉体的力量非常重要。一旦开始动笔,每天必须要写十页稿纸的内容。而且必须要坚持一年左右的时间。如果中途有迷惑的地方,或是不确定的地方,那么这项工作就没办法顺畅地进行下去。所以,在动笔之前,一定要在心里确认是否已经设定好必要的基点。这一点至关重要。

(译者注:村上说的稿纸,指的是20*20=400字方格原稿纸。十页稿纸的内容,就是4000字日语内容,翻译成中文约3000字。)

——因为选择了“私”这个第一人称,所以感觉自然而然就决定好了故事叙述者的性格特征。也决定了他的思考方式。另外,小说整体的平衡和氛围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这次的作品,不禁让我回想起《奇鸟行状录》。两部作品都出现了洞穴,而且故事场景都没有频繁地变换。这次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限定好的地方,距离东京不太远,其他人也难以闯入。“私”的游走结束后,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故事开始展开,然后又在同一个地方,故事迎来终结。这个发展图景最初就存在于您的脑海中吗?

村上:确实从这个意义上说,可能与《奇鸟行状录》有相通的地方吧。在《奇鸟行状录》中,小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个狭窄逼仄、前路受阻的地方,其深幽之处却与另一个世界相连通。这一点它们是相同的。不过,《寻羊冒险记》是个不断变换场景的故事。这次的小说,有很多人物登场,在追踪这些人物的行为的过程中,就不需要再变换场景了。深山中有不可思议的洞穴、有主人公居住的小房子,山谷对面有免色先生居住的白色宅邸,把这些情况统合在一起,就没有必要再变换场景了。

——没有必要呢?

村上:主人公经常会去东京,最后还去了伊豆高原的疗养院,除此之外没必要去其他地方了。其他人物角色依次来访他家。故事就是这么展开的。某种意义上说,在某个时间点之前,他只是一个“接收员”而已。并不需要来回行动。不过,最初的时候,他进行了一段漫长的游走。

——是的。故事最初,“私”出外旅行,之后又回来了。

村上:嗯,从东北到北海道游走了一番。最初这一段漫长的游走后,笔锋一转,故事的发展只是限定在一个地方。这种鲜明的反差,对于小说的故事性非常重要。

【感觉“恶”的形式发生了变化】

——想要给村上先生之前的工作划分一下阶段,发现每个时期都是一个独立的阶段。每一次您都做着不同的尝试,不过这些尝试的深处——或许有人将其称之为“强迫观念”,或许有的人认为是如同村上作品基石的重要主题——是共通的。但是,我感觉《奇鸟行状录》是村上先生的思想发生巨大变化后的首部作品。

首先,“穿越墙壁”的要素以它本来的形态展示了出来,另外,近似于“恶”的东西的形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它是一部与之前的作品有着迥然不同的活力的作品。之前的,比如“夜鬼”是一种让人无可奈何的存在。但是《奇鸟行状录》里,却增加了“憎恶”一类的感情介入。书中有这么一句:“好吧,老实承认吧,恐怕我非常憎恶绵谷升”。我想这一点很重要。

之后您一直对“恶”——为了方便姑且表述成“恶”——进行着描写,在《1Q84》中,“恶”的描述方式、或者说与“恶”的关系发生了多层次的变化。“恶”的形式不断发生着改变,如果老大哥不方便出场,就以小小人的形态出现。

关于“恶”,村上先生曾这么说过:“我想要描写‘恶’,但是即便精于描摹个别的、具体的‘恶’,也难以捕捉到‘恶’的总体”。从这个视角上看,我想村上先生的小说可以解读成,对于“恶”的变化、“恶”的质变的书写。在《1Q84》中,小小人成为了一个饱和点、或者说是峰值点。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感觉“恶”的形式又发生了变化。

村上:嗯,在写绵谷升的时候,我确实有意识地在描写“恶”。那时我觉得,是时候必须要去描写“恶”了。不过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有意识地描写具体的“恶”了。在《海边的卡夫卡》和《天黑之后》中,虽然有近似于“恶”的东西出场,不过那些都是极其自然顺畅地流露出的,我并没有怀着“接下来写恶吧”的想法有意识地去书写。您又重新指出这一点,我觉得事实就是这样的。

——这样啊,那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要素啊……第一次读《刺杀骑士团长》时,感觉这次故事中存在的“恶”,是一种被盖上盖子、难以看到的东西,这种东西纷纷渗透出来,怎么说才好呢,它不是在祓除罪恶,而是以镇魂的形式产生一种对峙。之前的“恶”,只要挖掘深井,就会出现诺蒙坎,而且,所有的都作为现有的生机勃勃的东西、作为应该被打倒的东西存在着。

村上:确实。

——总之,我觉得读这本小说时,可以将这种“恶”作为一种指导准则。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以及写完之后,村上先生有没有明确感觉到自己引导出之前没有的东西,或者说是触摸到之前没有的东西呢?

村上:呃……是啊(沉默片刻)。为了完成一部有两千多页稿纸内容的新长篇小说,需要花费一年、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如果没有做好与某种东西作斗争的深刻觉悟,是没办法将故事写下去的。仅仅心情愉快、笑意盈盈地坐在书桌旁,是写不出来长篇小说的。必须要和某种东西作斗争,但是要问具体在和什么东西作斗争,我只能说我也看不见它,也不了解它。从性格上看,我这个人一向都不喜欢强烈地憎恨什么、不喜欢和谁争吵、不喜欢生气、不喜欢责难,也不喜欢和谁在现实中争抢。我是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人,所以即便有生气的事,也会想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一个人承受下来。在现实世界里,我不会作斗争。所以,对我而言,要找到斗争的对象,即便在小说世界里也是很困难的。不过关于这一点,有的人生来就做得很好。比如,他们会让那些令人极其厌恶的角色出场,通过与这些角色的斗争,让故事顺畅地转动起来。不过,我做不到这一点。

——即便没有对各自的人际关系、触手可及范围内的对象产生憎恶,对于战争以及现如今出现的荒唐事的憎恶,也会变得稀薄吗?

村上:曾经,我当然也有过憎恶。那是在一九六八、六九年。不过,对于那段时期的经历,我除了失望别无其他。在斗争的行为中,怎么说才好呢……现实地、物理性地与某物斗争的过程中,绝非真品的东西、或者说虚假的要素不断地混杂进来。

——您指的是斗争自身?

村上:嗯。虽然会对荒唐事显露出纯粹的愤怒,但是最终它会变成社会运动与社会运动间的斗争、数量与数量的斗争、党派与党派间的斗争、战略与战略间的斗争、表层的语言与语言间的斗争。如果这样,那么个人的思想就会被吹散到他处,或者被斗争这种行为本身所吞噬。我对此怀有强烈的失望感和幻灭感。那种对于表层语言的不信任感,直到现在依然留存于我的体内。写小说的时候,想要完全摆脱这种语言的影响,就不得不走向《且听风吟》的风格。当然还有很多人并没有这样做。

不过,我很清楚,我必须要和某种东西作斗争。人如果不斗争就无法生存下去。不这样做,就会被别人利用而走向终结。但是,在这个庞大的信息社会里,我个人无论怎样鼓起战斗的决心,也终究是被外界消费而已。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深切地体会到这种近似于“看破人世”的东西。所以反过来说,虽然我拥有与“恶”作斗争的决心,但实际上,是我为了让故事变得深刻,而不得不去触摸自己体内类似于“恶”的东西。于是,这种斗争变得不再单纯。刚才您说想要寻找到“恶”的形式是非常困难的,我觉得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我明白,“恶”就是“恶”,所以要将它祛除掉。但是,如果以原来的方式与它斗争,那么斗争行为本身就会本末倒置,最终空洞化。所以我觉得这并不是正确的斗争方法。在与“恶”斗争的同时,还必须直面自己体内类似于“恶”的东西。是这样吗?

村上:嗯。最近,我非常喜欢朗读自己的一个小短篇《镜子》。那是在我初登文坛不久写的故事。(注:收录于《袋鼠日和》一九八三年出版)

——那篇啊。晚上在学校里……

村上:一篇关于学校的夜间警戒员的故事。晚上,他正在校园里巡逻,看到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那是映射在镜子里的他的镜像,或者说是“恶”本身的形象,看到这些后他深深地感到恐怖。于是他掷去木刀打碎了玻璃,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但是,第二天当他去同一个地方看的时候,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镜子。这个故事确实与我刚才所说的相同。在幽暗中看到“恶”化身的东西,其实就是自己映射在镜子中的面容。但是,第二天才发现那里原本就没有镜子。可以说,这就是二重、三重叠加的幻影吧。

——在我的体内,某种情况下看到的“恶”,与外部世界里的“恶”,是同质、同根的吧?

村上:或许它们之间存在着呼应关系。

——原本村上先生小说中对于“恶”的感觉,无论是“夜鬼”、内部的“恶”还是外部的“恶”,都是从无以名状的地方开始出现的。

村上:嗯,或许吧。就像《镜子》,在我早期的作品中都有“恶”的出现。

——但是在《奇鸟行状录》中,“恶”是可以被棒球棍击打的,感觉它发生了变化。书中出现了用棒球棍击打并血流不止的对峙,与之前的小说相比,其展示方式确实有不同之处。村上先生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吗?是不是这样做就可以给“恶”赋予轮廓呢……

村上:呃,很抱歉,关于《奇鸟行状录》的事,我记不太清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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