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那双眼睛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初稿首发简书,此文为修订稿,文责自负。

三十多年前她还是未婚妻,跟着丈夫第一次去婆家。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隐在满屋子看新人的闺女、媳妇、小伙子中直瞅她。她装作不知道。过了一年,她感觉不到了黑眼睛的注视。黑眼睛娶媳妇了。那媳妇叫方莹。

村里的小媳妇们自然成了小姐妹,常常攒坐在一起。她和方莹经常发生一些让人不舒服,但又没必要发作的小冲突。你比如有一次,方莹翻遍了天,找不到钩针。该回家做饭了,大家纷纷从炕沿上、椅子上、沙发上站起来舒腰,她这才惊讶地嚷,方莹的钩针咋钻到我的屁股下了!

又过了一年,她又感到了黑眼睛的注视。一天,一位村里的姐妹打量着她说,奇怪,你咋变得这么水灵呢?这不是你家那口子的功劳吧?老实交代,要不,我就向你家那口子揭发你。她愣了一下,跟姐妹说笑打闹着,掩饰过了自己的慌乱。回到家里,她坐在沙发上出神,任由一岁的儿子在地上爬。一会儿,内心的陶醉让她的脸如盛开的向日葵。

她一跃而起,轻盈得像十六岁。哼着歌,脸如朝霞,映亮了屋子。来到镜子前,顾盼着镜子里的自己。笼着黑油油的长发,想着梳理个什么发型,自己的脸更娇媚,该穿什么衣服,自己的身材更婀娜。

儿子哭着叫她,她敏捷如猿,过去抱起儿子,颠着儿子唱开了《两只老虎》,等儿子笑开了,就让儿子自己去玩皮球,哼着歌开始做饭,一边回味着那种幸福。她认为别的姊妹都没有这样的福分,觉得自己坐在姐妹们中间,像一位藏着一坛金子,却衣衫褴褛地攒在穷人中的人。这时自己独自回味这种幸福,宛如那个人独自偷偷地欣赏那一坛金子。

跟丈夫吃饭时,她不敢和丈夫的目光碰头,不时隔着菜盘冒着的淡淡热气窥丈夫一眼。那种困惑又来纠缠她:自己怎么能既爱丈夫,又陶醉在黑眼睛的注视里呢?她偷偷地读丈夫的脸色,村里人的脸色,黑眼睛的脸色,生怕谁读破了自己的脸色。


那时冬闲时人们就爱喝酒;麻将还没时兴开。一天,丈夫和黑眼睛因为一杯酒争执起来,继而吵起来,接着就打了起来。等她闻讯赶去,两人被人拉开了。

她给丈夫擦着额头的血,整理着丈夫被撕破的领口,不时瞟一眼黑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一言不发不正常。

门一下被推开,方莹闯进来,直奔黑眼睛。方莹边擦着黑眼睛口角的血,边往她和丈夫这边乜,含沙射影地骂起来。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也含沙射影地骂起来,只是不往他们那边看一眼。一会儿,两人就对骂起来,把对方的丈夫用脏话抓体无完肤。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们劝回了家。再以后,两家人见了面不说话了。

她脸色暗淡,几次想到黑眼睛经常去的地方亮亮相,但忍住了,自我安慰:这样也好。她怀疑他俩打架和自己有关。她听说,这次打架错在丈夫。丈夫在外面是个强悍的人。一冬天她就窝在家里挑毛衣。

春天的一天,她和丈夫正在路边的地里种葵花,黑眼睛扛着锹,方莹胸前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书包,插荒踩着一寸高的麦苗走来了。她和丈夫正窘着,黑眼睛冲丈夫哈哈笑道,这家伙,酒场上的事还真往心里去了。方莹也冲她嘿嘿地笑着。

丈夫和她红了脸,问两人种什么去?去哪种?黑眼睛往前指了一下,说,去那块儿地种葵花。她就知道两口子是特意绕路过来跟他们说话的。她还知道,方莹听黑眼睛的。

她心里那种对方莹不讲道理的怨恨,又转化成了对她既歉疚又轻蔑的感情。

哦,麦地里那两只嬉闹的麻雀真可爱。


这里的人很恋家,还自嘲:咱们没出息,瞭不见自家的烟洞就哭鼻子。她和丈夫是这里最早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娘家的村子和婆家的村子都挨着县城。离县城近的年轻人脑子开化得早。但他们也只敢在县城打工。她和丈夫在县玻璃厂认识,自由恋爱成了家。那时这样的婚姻很新鲜。

本来那时两人说好了,结婚后就进县城打工去,不想,婚后两人乐不思蜀,对那些出去打工的人装作不知道。婚后的第二年,两人对床笫的贪婪劲儿过去了,丈夫对家庭的拮据不能视而不见了:八亩地养不住三口人。养家是男人的天职。丈夫跟她说道开了外面的信息。入冬的一天,丈夫嗫嚅着提出,来年开春要带她出去打工。她低垂着头低声说,要出去你一个人先出去,娃娃太小,我先在家带娃娃。

她刺溜刺溜做针线。丈夫用火钩子擞火炉子里的灰。大白天的让炉火轰轰地着起来。丈夫瞅了一会儿从炉圈儿缝儿上往出扑的紫烟,撂下火钩子出去了。她燥热难耐地停下手里的针线,出开了神。

村里年轻的两口子里,还有黑眼睛两口子不提说出去打工的事。

快过年时,出去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丈夫除了吃饭睡觉,不在家呆着。她也不敢问他忙什么。开春了,出去打工的人更多了。丈夫没走,却告诉她,自己从那些出去打工的人的手里租了二十来亩地。她的脸色一缓,问,谁还租地了?丈夫告诉她,黑眼睛,也租了二十来亩地。她低下头做针线,再没说话,但脸色像盛开的桃花。

就这么又过了三年,年轻的两口子几乎走完了,单身的年轻人更是在家呆不住。他们撂下的地,他们的父母尽自己所能种上一些,余下的几乎都让他们两家租下了。

虽然新出来的农具让人越来越省力了,但丈夫受得还是像一头驴,生怕一偷懒,光景就落在了别人的后头,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她竭力帮衬丈夫,不偷一点懒。村里人都奇怪,繁重的劳动除了让她的手脚粗壮,脸色、手腕、脚腕黑一些外,人反而更健美年轻了。

那些回来过年的人们跟他们说,打工比种地苦轻多了,还把稳——老天爷一不高兴,一年投在地里的人力物力就泡汤了,不如趁年轻出去见见世面。丈夫和方莹就说道着要去打工。她笑而不答;黑眼睛只字不提。

村里年轻人少了以后,他们两家自然走近了。春夏秋三季,只要看见天要下雨,不是黑眼睛给丈夫打电话,就是丈夫给黑眼睛打电话,然后都乐颠颠地收拾了农具从地里回来。

两家人商量好了似的,这次在你家聚,下次在他家聚。在她家聚时,她一洗漱完,先把窗台下的那两只沙发和沙发前的茶几擦揩干净。左边这只沙发总要多擦几下。

等她收拾好了,方莹的说笑声也从屋后的路上传来了。等方莹的说笑声响到屋子左边的时候,方莹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黑眼睛舒缓有力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传进了屋里。丈夫和她的脸上漾开了笑容。接着,红铁院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了,方莹就会惊喜地对她家院子里的东西叽叽喳喳起来,仿佛她第一次来她家。她在家里就接上了方莹的话。两人一上她家门口的台阶,就会啪啪地跺脚、刮鞋底,方莹就骂开了天气。这时她拉开门,站在一边,笑看着他们。丈夫站在当地笑看着他们。等他们进了门,自然地,黑眼睛坐在了左边的沙发上,丈夫坐在了右边的沙发上,她们坐在了炕沿上。丈夫和黑眼睛从种地的事说开来,一直能说到天下大事。而她们这边,方莹就会看她的针线活儿,自然就说开了针线活儿,不知不觉就会扯到村里某个女人的针线活上,就扯到了这个女人的家事,就扯到了村里人的家长里短上了。

这么闲磕牙一会儿,两个男人出去逮鸡、杀鸡;方莹烧水,她捞咸菜。她把咸菜切好了摆在茶几上,又去洗菜、削土豆皮。两个男人把滴血的死鸡丢给她们,就坐在沙发上开始喝酒。两只烟头升起两缕安逸的白烟。等鸡炖熟上了桌,四个人就围住茶几坐了,说笑起来。直到屋后圈里的猪、羊和院子里的鸡叫成了势,他们才散了。有时鸡饿急了,会跳到窗台上啄窗玻璃,

轮到他们去黑眼睛家时,基本上也是这么个样子,只是她坐不惯黑眼睛家的炕沿:有点儿高,坐里一些,脚不着地,坐得浅一些,腰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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