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答应爷爷，要写一本他的自传。彼时我8岁，他才刚过耳顺之年，声如洪钟的他说等我长大了，他来口述，我来记录，要把这一辈子的经历留给后人。
今年我32岁了，长大成人且成家立业了。而爷爷，最终也没有等到我给他写的自传。
他走了，在2022年这个最冷的春天。
我不知道在灵堂里送别爷爷时，其他人想的是什么——是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还是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是他喋喋不休的样子，又或是他执拗认真的样子？我看着安详睡去的他，满脑子都是对不起——对不起爷爷，我没有为您写好一本书；对不起爷爷，我没有当上公务员为人民服务；对不起爷爷，我甚至没有留在家乡发展建设顺德…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才敢提笔写这一段。我避开了爷爷的头七，也避开了清明，原以为我已不会那么伤心，没想到打出几个字就开始泪流满面。是啊，有些遗憾是无法消解的。斯人已逝，书是写不成了，谨以此文，纪念我记忆中的爷爷吧。
我的爷爷叫锐康，锐利的锐，康健的康。康是挺贴切的，我爷爷身体惯常的好，直到八十高龄仍然中气十足，八十五以后才因为腿脚不灵便而日渐衰弱。但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很少见他“锐”的一面——他总是慢慢吞吞、小心翼翼，每每家庭讨论时，他思路清晰机敏却不露锋芒。哪怕面对大事，他总是给人一种钝感。
如果非要说一个”锐“的场景，大概是我没有好好吃饭引致爷爷大发雷霆的那次。我爷爷特别讲究规矩，要求人坐有坐姿，吃有吃相。小时候我吃饭非常差，不仅磨蹭，还坐得歪歪扭扭，甚至不想吃了的时候还会唱歌、自顾自地玩。有一次玩着玩着把碗里饭菜洒了，把爷爷惹急了，他狠狠地训了我一顿：粒粒皆辛苦，你就是这样对粮食的？
话说回来，名为“锐”，实则“钝”——他本人就是这么一个“表里不一”矛盾体。
爷爷看起来特别佛系、安逸，实际上特别奋斗。打我记事以来，爷爷就已经退休了。和那些喜欢出去遛鸟下棋打麻将的邻居们不同，他就喜欢宅在家里看电视。所有的新闻、大大小小的体育赛事，他都不放过。爷爷生于台山，他的很多乡里都是侨胞，在掘金年代就出国了的，其中不少发了大财也曾衣锦还乡。每每谈论起这些例子，我听着可着急可激动了，但爷爷都是淡淡的，似乎别人的成功都与他无关——这一度导致我以为他是个毫无上进心的人。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是他们县里最好的高中读书最好的那一批人，在六十年代就成为水利工程师了。曾经在武汉水利学院进修，后来回顺德搞水利建设——他说过，水利是良心工程，关乎民生，所以挡土墙每一根钢筋都要用足。我们镇街的城镇基础建设，也是爷爷他们团队完成的。印象中每次下雨，不管下得多大，我们街道的下水都是很顺畅的。
爷爷看起来特别小气，实际上还挺慷慨。曾经他带我去买雪糕，那时候我还特别小，记得他逐一问阿波罗价格多少，五羊价格多少，对比完牌子，又要对比雪糕的大小，还要问是不是放了色素、有没有香精。我当时觉得好丢脸啊，这么小的东西问来问去，真是好小气的爷爷。回家路上爷爷一直在忆苦思甜，讲从前他读书的时候一个月伙食费才几毛钱，工作后一个月工资才几块钱，现在生活好了也不能忘记要省吃俭用的美德…我一边舔着雪糕一边不以为意地想，再怎么解释也是个小气鬼嘛！长大后才知道，从前我们小家曾经遇到难处，爷爷二话没说拿出几乎一半积蓄来帮忙——我听得咋舌：一个平时三块五块都要计较的人，居然肯把自己一半拿出来，那真的蛮慷慨的！所以说，爷爷小气时真的很小气，而大方起来又很大方。
爷爷看起来不苟言笑待人严肃，实际上他对晚辈特别关切。由于吃饭问题，我和爷爷几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我是吃饭拖拉，爷爷是细嚼慢咽，所以俩人都是每天餐桌上毫无悬念的压轴选手。每次爷爷念叨我吃饭习惯不好，我都特别不服气：五十步笑百步了吧，您不是也一样吃得最慢？爷爷就会跟我一个一个细节揪，皱着眉讲我坐姿不好、筷子握得不好、咀嚼太慢甚至停下来发呆…从小学低年级念叨到高年级，我真的特别无语，觉得爷爷一点都不友好，整天就知道批评人。及至升上初中老师家访，爷爷竟然争着发言，我心想完蛋了又要念叨我的缺点了。没想到他说，宝华这个人，记忆力、天资很好，但勤奋不够；性格很好，脾气一般；生活习惯和自理能力嘛，也是麻麻地，但适应力挺强。平心而论，爷爷对我这个评价算客观的，我没想到自己的优点也被他看在眼里，原来爷爷也是有认可过我的。那一刻，我仿佛穿越了长长的时间隧道，与一年级饭桌旁和爷爷叫板、一直要表明自己不差的那个小女孩，和解了。
爷爷奇奇怪怪的事迹还多着呢！凡是回家，必需上上下下巡逻三遍；凡是用餐，必先反反复复洗手N次；凡是收拾东西，必然井井有条到令人惊叹…
从容不迫的爷爷、专业过硬的爷爷、斤斤计较的爷爷、絮絮叨叨的爷爷…我的记忆碎片构建起来，可能还远远凑不齐一个完整的爷爷。
钻石这种单元素物品，都有57甚至58个面；
人这么复杂的生物，当然更不止了。
而当一个人和我们的生命发生了交集，生出了许多情感牵绊、许多专属回忆时，他所有的面都会迸发出比钻石耀眼得多的光芒。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爷爷。1933.7-2022.2，得享米寿，永获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