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 “三王”之《棋王》

题外话

我读这个系列的文章,距离上一次更新过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读了两本书,麦加的《人生海海》,和阿城的《棋王、树王、孩子王》。按照之前的安排呢,是应该先写《人生海海》的。《人生海海》想表达的东西比较老生常谈了,但是故事无疑是很出色的故事,这本书故事性很强,不适合做过多的剧透。之后在“我识”这个系列,介绍麦加的时候,顺便说说,就不去单独写了。

“三王”读了三遍,第一遍在微信读书上读电子书,之后觉得好,又买了纸书看了两遍。这是我的阅读习惯,首先重读肯定是最有价值的,好书就一定要重读。第一遍读故事,故事是文本的基础,好的文学作品一定脱离不了好的故事。而在故事的基础上,好的文学作品却又不仅仅是故事。这就是为什么要重读,在你站在故事之外再去看的时候,往往会比第一遍更受震撼,让你“卧槽”许久。好的文学作品,不是看说了什么,而是看没说什么,这个没说的东西,就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是要读者去揣摩、去体会的。

阿城的文章,文字简练、深邃、不做作,对文字的节奏拿捏极为准确。讲故事就好好讲故事,写人物就好好写人物。不会非要升华点什么,非要教育你一点什么。汉语之美在他的笔下被淋漓尽致的展现,一口气读完往往让人拍案叫绝,反复思量。

汪曾祺曾经谈到阿城的“三王”系列时,说:"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他的文字几十年来,不断地被文学评论家、批评家,掰碎揉烂,反复琢磨。他却说“汝等没看懂”。他并不高产,被人熟知的文章也不多,但他就立于中国文学殿堂的象牙塔之上,鲜有人能超越。

“三王”由三个中篇组成,我也分开来介绍,不然篇幅太长。不敢说分析,也不敢说拆解,主要是推荐和分享。本文将试着从故事走向、思想表达、文字审美等角度,向各位推荐和分享《棋王》的故事。

《棋王》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后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的大背景下。

小说中的“我”是一个颇有“五四气质”的知识分子,尽管身处物质生活的困境且常挣扎于生存基准线的边缘,但“我”内心常常焦虑的却是精神的无所皈依。“我”并不太在乎现实生活的物质困顿,而孜孜以求精神层面的解脱。

而小说主人公王一生和“我”恰恰相反,他出身贫寒,只关心于“吃”。对“吃”有一种虔诚的信仰,对精神上的事物从不感冒,并且流露出鄙夷的态度。王一生下的一手好棋,绰号“棋呆子”。但是下棋对于王一生来说是一种本能,与精神无关,是他的一部分。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带着各自的烦恼和困苦,走向了同一个熔炉。精神世界与物质生活到底如何平衡?两个矛盾的人共同经历、彼此理解,最后互相救赎。

矛盾

小说一开始,“我”与王一生的矛盾就已经展开了。在下乡的火车上,“我”与王一生坐在斜对面。“我”落座后没有注意他,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在“我”还陷于没有人来送自己的不甘之中时,坐在斜对面的王一生突然开口问我要不要下棋。我没有心情下棋,说不太会下,并且问他没人来送吗。王一生没有理会我的疑问,只是摆棋,说不太会也不碍事。我表示车厢很乱不好下棋,并且再次问他没人来送吗。这时王一生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来,你先走。”

随便下了一会之后,火车开动了,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一片。车身忽地一动,人群"嗡"地一下,哭声四起。王一生推了“我”一下让快点下,而“我”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

小说开头的这一段描写,其实就将矛盾点交代给了读者。“我”是个感性的人,是那个时代知识青年的典型。苦难和悲情的大背景下,知识青年注重精神上的滋养,从精神上得到由于物质匮乏所得不到的快感。“我”连续两次询问王一生有没有人来送,其实是“我”渴望寻找一个和我拥有同样的精神烦恼的人。而王一生却说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没必要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

第二次是关于吃。在火车上“我”看到王一生的“吃相太恶”,就有感而发讲了杰克·伦敦和巴尔扎克的两篇小说,但“我”所理解的两个关乎“生命”终极性问题的故事却被王一生归结为“吃的故事”,双方精神上的距离显然太大。交流的困难还可以从两人先后表现出的“不耐烦”中清晰看到。先是“我的”不耐烦:当王一生追问某些细节时“我有点儿不耐烦。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而当我为杰克·伦敦辩护时,“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怎么不是嘲笑?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显然,这一回合的交流并不成功。但这并未妨碍王一生对我的影响,当棋呆子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并发表了一番“半饥半饱日子长”的感慨后,我收起了对他的轻慢之态:“我想笑但没笑出来,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我”明白了什么,作者没写,但就此开始了“我”从王一生朴素而简单的“生存哲学“中拯救自身精神危机的旅程。

在火车上,王一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还是很喜欢他的,下车后我们各自奔赴不同的生产队,并许愿往后要多多走动。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并没有见过面。当王一生风尘仆仆来拜访“我”,在谈到各自的生活时,王一生对窘迫的生活却显得很惬意。而我则抱怨“没书,没电,没电影”,王一生指责“我”:“你就叫书害了……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但“我隐隐有一种东西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这时的“我”仍深陷于精神的困境。这种“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其实就是生命的意义,也就是王一生所说的“活的大意义”。但“我”颇显“复杂与丰富”的人生观、世界观在王一生简单生存哲学面前已显出几分心悦诚服的动摇,“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的确,难道人生一定要有“大意思”才能心安?这就为后来两人交往时“我”的大彻大悟留下了伏笔。

救赎

县上的象棋比赛的描写是小说的高潮,也是《棋王》中最难索解与把握的部分。我觉得此段不仅是作者对王一生悟道的叙述,更重要的潜在叙事还在于,这是一个“我”最终解决自身精神危机的过程。在王一生与九位棋手的“车轮大战”中,“我”眼看着王一生“似乎都把命放到棋里搏”的场景、手握着一枚王一生母亲留下的“无字棋”,内心忽然大彻大悟: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近了,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这段颇具魔幻色彩的心理描写与小说的结尾相呼应:

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

“我”终于抚平了躁动的心灵,解决了精神上的苦闷,学会了用平泊淡定的心态去解释和看待人生的追求和得失。从“黑脸的士兵、樵夫、呆子的母亲、山民们”这些最普通人们的最普通的生活中“我”看到了生命的真意、看淡了命运的无常和苦苦追求的虚妄,这不仅是“我”的悟道过程,其实也是阿城对人生意义的探究过程。

同样,王一生也在与“我”的交往中逐渐解决了“生存意识”与“精神追求”之间的矛盾。王一生读书不多。连“唯有杜康”都不知为何物的他,压根就不清楚自己身体力行的是饱含中国传统智慧的道家精神。在他看来,自己“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除了吃,他还醉心象棋,这是倪斌嘴里“很高级的文化”。这就决定了王一生在与苦苦追求精神的“我”交往中不可能不发生变化。尽管开始不喜欢“我”的故事,但王一生也承认:“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王一生喜欢琢磨的特性最终提升了他。在经过和倪斌的对弈后,特别是在一次似乎都将命博上的“车轮大战”后,“知足常乐”的王一生也终于悟到了他一向鄙薄的东西,他含泪叹道:“妈,儿今天……”。

小说的结尾,阿城给出了小说中的“我”和王一生对于物质和精神的最终答案。“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这句话里面信息量很大。首先我们来看前半句。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这里说的其实是这一段下乡时期“我”的所见所想,当我极力追求精神上的滋养的时候,我却看到这些百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每日就是为了吃饱穿暖而活。衣食是本,不能忘本,所以不应该逃避物质欲望,应该正确的面对,坦然的接纳。

这句话我觉得是有作者的私心的。当时的文学界的知青文学,大都在宣泄对知青生活的不满,表达对缺乏精神生活的控诉,并且以一种较高的姿态对在农村中遇到的人和事做以评价。阿城在这里对这一行为其实做出了一种批评。

后半句,“可囿在其中,终究还不太像人”。王一生终于脱离了最本能、最原始的“生存状态”上升到了“生活状态”。这与“我”放下身段领略到平平淡淡的生活真义有异曲同工的地方。曾经那个年代,吃饱饭绝对是头等大事,如今我们不用再为这个发愁,但人们对于物质的渴望却远远地高于那个年代,人们对于精神的追求却远远弱于那个那年代。这很荒诞,我们开始羞于谈论精神世界,我们把这叫务实,我们嘲笑那些追求精神滋养的人们,笑他们愚蠢,说他们做作、矫情。

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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