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所以很喜欢山。
一
家乡四周都是山,那里的山取名简单,东边的就叫东山,西边的就叫西山,南北的自然不用说了。山不高,但很多,重重叠叠。山上有树有草,但更多的是祖辈们世代耕种的一块接一块的土地。这样的山很多地方都会有,平凡到不会落入游客的眼,但对农人来说却无比重要。
一年四季中,有三个季节山上是热闹的。春天到来,冰消雪融,大地解冻,家家户户便开始有了动静,赶着牲口陆陆续续上山了。此时山上还有点冷,风缠绵而悠长,似乎就不会停。大叔戴着帽子,大妈裹着围巾开始播种了。一个人在前面赶着牛犁地,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播种,一个施化肥,如果人手多,后面可能还会有个打碎地里较大的土疙瘩的。这样的画面从十几年前持续到现在,如同被定格一样。这样的天气里,小孩一般是不会被带到山上去的。但如果耕种的土地上一年是种土豆的,那么小孩子一定会去。因为前一年没刨出来的土豆在地里埋了一个冬天,这次可能会被刨出来。我们那里把它叫做“冻死鬼鬼(谐音)”。“冻死鬼鬼”被抛出来后硬邦邦的,已经发黑,而且有些臭味,但炒来吃却是另有一番滋味。小孩子喜欢刨但未必喜欢吃。真正让他们心动的是刨出它时所带来的那份喜悦,如同发现宝藏一般。上小学时课文中有许地山先生的《落花生》一文,小小的我很好奇:花生和落花生有什么不同?查字典了解:花生又叫落花生,属蝶形花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在地上开花,花落以后能钻进地里结出果实,所以又叫落花生。上大学后听福建种过花生的同学讲,落花生是前一年收获时遗留在地里,来年被刨出来的花生,同学亦说其滋味甚妙。这两种说法我似乎是更亲近于朋友的答案。
夏天的时候山上最绿。一块块的田地都长出了作物。麦子,洋芋,胡麻,大豆,玉米,与山间田陌绿树芳草相得益彰。站在山巅,山风一阵接一阵袭过,举目望去,绿浪滔天,然浪涛中似有黑点在移动。细看之下是一个个农人,此刻正忙着除草。这里距离海很远,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曾见过海,但浪尖弄潮的意境,在这麦浪中似乎也能体会得到。夏天的晚上坐在山顶看星空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都德在《星辰》中所描绘的的意境就会出来了:“当我们酣然入梦的时候,有神秘的世界在孤独与寂寞中苏醒,这是泉水的歌声格外清脆,池塘发出星星点点的闪光,山上所有精灵纷纷自有来往,空中有一阵阵极细微的窸窸窣窣声,你好像听得出树枝在变大,野草在生长......”
夏末秋初。农作物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成熟了。未曾怎样休息的人们又开始忙着收割了。曾经碧绿娇小,惹人怜爱的麦苗,在大自然的锻造下变成了一个个低着头的谦谦君子,等待着农人的检阅。小孩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捡麦穗是他们的任务之一。稍大点的孩子有负责跑腿的重任。镰刀钝了,没有水和干粮了,化肥不够了都需要孩子来做。若是孩子走之前大人忘记还有话没说,便扯着嗓子开始喊了“娃子哎,再把西瓜抱上来”之类的话。大概农忙的季节里大人们很健忘,所以这样的喊话此山起,彼山落。如同对山歌一般。妙趣横生。在那个还不知道手机为何物的年代里,大人声音洪亮,小孩耳朵灵敏,隔着半座山也能传话。
小麦收割之后,胡麻玉米大豆也陆陆续续收割了。胡麻是用手拔,这是一件很有创造性和艺术性的劳动,因为孩子可以在胡麻地里拔出自己想要的形状,就如同”麦田怪圈”一样。洋芋是最后成熟的。时间大概在十月中旬。在那一天,刨出来的洋芋一堆堆的铺在地里,不时有人因为某一个个头大或形状怪异而大声惊叹。满山都是丰收的喜悦。有人已经等不及了,在空地上燃起了火烤洋芋。十月份的山上以不再暖和。身体疲倦的人们围成一圈,篝火的温度让人全身暖洋洋的,烤熟的洋芋散发出香浓的味道在唇齿间久聚不散。这样的画面即使过去好多年也无法忘记。
深秋以及整个冬天,山上都是安静的。田地里什么都没有了,树叶早落干净了,草叶枯黄后被西风刮走了,山上人的踪迹也不见了。大山的很多肌肤都已暴漏在了外面,就像一个被扒了衣服的人,哪敢再声张引起人们的注意。冬天这时候及时的给他送来一条雪被,遮住了大山的尴尬。冬天并不是像表面上的那样冷酷无情,他把万物的希望藏在了雪被的下面。他怕大山会孤单,派来了乌云一样来又像乌云一样去的山鸡群。野兔也来过,它的时间观念很强,也不知道它在忙什么,总是嗖的一下就过去了,让人反应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那是野兔。家猫偶尔会去看看大山,但它更多的是去找老鼠和麻雀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动物也曾来访过,只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大有到此一游的感觉。大山很安静,对外界的一切不感兴趣。只把自己裹在棉被里静静的等着春天的到来。
二
山是山民的依靠,但提供给人们生存条件的同时,也限制了人们的自由。外面新鲜的风很难吹进层层叠叠的大山。种地是山民们共同的职业。山地是靠天的,风调雨顺才有收成,久旱不雨便颗粒无收。山里世世代代的人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生于黄土,最终归于黄土。山里人渴望走出大山,渴望改变生存方式,过上更好的生活。每一代人都在挣扎,终于还是有人走出去了,带来了很多外面的气息,这让山里的人们更加的向往外面。而很多年以来上学读书是跳出农门的唯一方式,有文化就能当官,才能走出去。这是先辈们的共识。
在我家里,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是家里的长子,家庭原因让他早早背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一辈子劳作在田间地头,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爷爷在六个孩子以及子孙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但儿女中只有爸爸学有所成。父亲这一辈人是幸运的,生在文革初期,长大之后高考制度已经恢复了。但他们又是不幸的,家庭的贫穷让他们不得不更早的就业以养家糊口。我父亲选择了师范,放弃了大学。这也是当时很多人共同的选择。大学生那时候是一个很稀有的物种。犹记得我上学时的口号“知识改变命运,勤奋成就未来”,“跨出大山,跳出农门”。当时我们喊得铿锵有力,但并没有感觉到的意义有多重要。现在才明白那是几代人改变现有生存方式的执念与心声。小时候爷爷经常说要好好活着,要亲眼看着我考上大学,可惜未能等到。
一个新时代来临了,山里人的梦想成真了。80后的人应该对社会的快速发展有着深刻的体会,而我作为一个90后,从几个人舔五分钱一包的酸奶粉到今天牛奶都嫌弃的不愿喝,从吃一毛钱一袋的“唐僧肉”到现在稍肥的肉都觉得腻,简直是天壤之别。一部分80后和几乎所有的90后跨出了大山,上大学,奔向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这是几辈人努力的结果,可惜先辈们早已逝去,未能看到这个大世。
很多人走了出去,也有很多的人回来了,那是很早就出去的前辈们,以前那么努力着走出去。最终带着岁月的痕迹又回到了这片曾经养育他们的土地上。也许有一些羁绊是无法忘怀的,山里躺着他们的祖辈,这是一份无法割舍的情结。
三
爬山我喜欢一个人。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里,以自己舒服的速度,走在幽静曲折的小道上。脚下是大大小小,形状颜色各异的山石。踩在上面给人很真实的感觉。路两边是或高或低的树,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时有时无的照在脸上。树林里,路边的草丛里不时传出鸟叫虫鸣。就这样走着,没有固定的方向和目的地。前一秒或许还在向北走着,下一秒已经在向东走了,因为看到东边有一棵树上有野果。我是一个方向感极差的人,几经折腾我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就这样在山间走着,然而心里面想着的未必就是山或者关于山的事,当然也不是什么深奥的哲学问题。也许仅仅是想起自己暗恋的女孩发过来的一条短息。心中便泛起阵阵热浪,脸上立刻挂上了神秘莫测的微笑。就这样走着想着,突然惊讶的发现,咦,到山顶了。也好,找块干净的石头或草地,坐下来或者躺下来,看着远处的风景和头顶的蓝天白云,听一听山风吹过树林的呼啸声,又在不经意间想起了其他的事情。我要做的事,就是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思绪在天地间不受限制的飘荡。
也许有一天,心情不是很好,恰好天气也不太好,恰好又去爬山。天阴沉沉的,总感觉头顶上压着什么东西,爬的越高越明显。这会的山在眼里变得异常的简单,一个大石头,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土,上面很随便的插着一些树,一些草。把山想象的如此乱七八糟,脑袋里也是乱七八糟的。山上的一切似乎都在嘲笑我,自己心情不好,看我们不顺眼作甚?
说到山,便想起了海。看海一定要很多人一起去,最好是关系很紧密的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是的想法。在浩瀚的大海面前,与家人亲戚朋友在沙滩上共享美妙的阳光,或者水中嬉闹。或者结伴捡贝,或者围坐一处,吃着美食,观海听潮。人生一大快事。
在电影《东邪西毒》里欧阳锋说:“小时候,总想知道沙漠的那边是很么,走过去,才知道沙漠的那边还是沙漠”。在我小的时候,我以为山的那边是平原,是大海,是森林,是高楼林立的城市。等若干年我走来后,山的那边还是山,但不在是挡着我去路的山,而是等着去我攀爬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