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有的地方分明并不遥远,我却总和它隔着一江水。”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地方是我不敢去的,一个是我的母校,一个是我曾经住过的老房子。这两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如今却给我带来了物是人非的莫大痛苦。说到底,当年经历过的事放到现在不过小事一桩,我也为这无病呻吟的荒唐感到可笑;可人活在当下的所作所为,总是会让未来的自己感到可笑的。
人们都说,心里惦记一个地方,惦记的不是这块地,而是这块地上的人和发生过的事。这话说得不错,可我一边逃避着回到那两个地方,一边又每日都从故地的梦中醒来,每次都要恍神好一会,不知今夕是何年。在梦里,好像我还是那个年少轻狂,自视甚高的小孩子,身边的所有人也都那样热络,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很少主动回忆过去,因为那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单纯是浪费时间;可总是无缘无故做些回到过去的梦,让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置身于那些回忆当中。大部分时候,我对此很气恼,但也十分无奈。
过去是一张网,一座牢笼,它无形无色,并不给人以可怖的感觉,可当它温柔地追上我、缠住我时,我其实已经无路可逃。我带着痛苦的神色转身,不是没想过要去面对,可对岸总是雾蒙蒙的。我与它,总是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江河,而我手无寸铁,没有船,也不会游水。
“欢迎您来到白星制药有限责任公司,这里是新型药品体验中心,祝您拥有一段愉快的睡眠时光。”
我走进一间白色的屋子,门口的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嘴巴像吐泡泡的鱼一样一张一合。
半个月前,我看到了白星公司的广告,说是最近研究出一款针对夜间多梦人群的新产品,尽管不能让人完全不做梦,但是能在副作用最小的条件下有效抑制做梦的频率。最重要的是,公司声称这种药最大的特点是可以让人摆脱噩梦,即使做梦,也会是美梦。
我总是做梦,梦到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在梦里,一切明明都很美好,可正因为它是梦,醒来之后我才格外地心有余悸。我不确定那些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只知道它们每天都在不停地折磨着我。所以,在看到这条广告的第一时间,我就填写了申请表。庆幸的是,很快白星公司就给我发了邮件,说我很符合体验者的健康要求,于是,在一个小雨的下午,我来到了这里。
工作人员领着我进入房间,我环顾四周,中央有一张极宽且看起来极软的大床和一张小桌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桌子上只有一个白色托盘,盘子有一颗白色的胶囊。房间的一侧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体验中心外的庭院,然而此时淫雨霏霏,并不能看清什么。
我望着那扇窗有些出神,直到“哔”的一声,工作人员摁了控制按钮,窗帘缓缓地隔开了我看向窗外的视线。
“根据您填写的信息,您经常做噩梦,频率大概是二至三天,是这样吗?”工作人员来到我身边,礼貌地问道。
我想了想,“其实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可以被称之为噩梦。有时候,我在梦里甚至很快乐……可一旦醒过来,就觉得恐慌极了。”
工作人员不假思索地露出一个微笑,“我们能理解。不用担心,我相信通过体验我们的新产品,您的睡眠质量会得到改善。”
随后,她向我耐心讲解了许多注意事项,当我表示已经全部明白后,她严肃地说道:“另外,我需要再次重申一遍,通过多次测试,我们的新产品对人体没有任何副作用,如果您之后感到不适或身体发生变化,皆属于心理作用,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
我点点头,随后吃下了桌上的胶囊,在床上躺下。工作人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着关门的声音,四周的光线也昏暗下来,如同我的意识一样。索性闭上眼睛,我的意识也渐渐远去了。
再次找回意识的时候,我坐在中学操场的领操台边上。一轮斜阳下,许多穿着熟悉校服的学生在绿草如茵的操场上奔跑。空气中夹杂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一阵热风从这头吹到那头,就像下面被铲起的足球,永远不会落地似的。
篮球架下有几个女生在打篮球,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在大课间和放学后一起打球,玩游戏。我人生中能够肆意挥洒汗水的时刻并不多,大多数都在这几年。
“不去和央央她们一起玩吗?”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音色,我侧头看去,竟看到了英子,她是我中学时代的一个好朋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她的消息了,即使是在梦里,我也太久没见到她。
“我们一起去吧。”我双手一撑领操台的瓷砖地,稳稳落在地上,只是双脚有些发麻。
我回头看英子,她却还坐在那里不动,低头看着自己晃悠的两只运动鞋。
“小徽,跟你说件事。”她的眼神微黯,嘴角有些僵硬地上扬着,“我可能要报考老家那边的大学。一毕业就走,这事你别告诉别人。”
英子的户籍不在这里,她跟我说过,说家里人想以后让她回老家发展,可我知道她不愿意回去。她平时总是古灵精怪,又大大咧咧,老师经常说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两个疯丫头,可我们都知道,她是个心思比谁细腻的女孩。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终究还是听了家里人的话。“那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英子苦笑,“可能就不回了吧。”
我顿感鼻尖有些酸涩。
“那班长呢?你还喜欢他吗?”
老早之前,我就看出英子喜欢班长。班长很喜欢音乐,从小弹钢琴,之前年级里办联欢会,有人从家里拿了一架电子琴,之后就一直摆在教室门口,班长一有时间就去弹。一开始,他边上总是围着一大堆好奇的人,后来越弹人越少,到最后就剩下一个,那就是英子。
一脸苦相的英子突然被刺激,不重不轻地拍了我一下,“哎,别乱说,我那就是钦慕。”
“我不想让他知道。”
和英子一样,班长也一直有个喜欢的人,这已经不是秘密。他对英子很好,可那也仅限于很好了。有时看着呆呆坐在讲台台阶上,望着班长弹琴的英子,我想为她鸣不平。她像环绕着地球的卫星一样总也不变自己的轨迹,却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现在她要走了,也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可我既没立场,也知道那不是英子想要的。
上中学的时候,我的表演欲望过剩,总是喜欢和同学一起演课本剧。记得语文课学《红岩》,我们班就展开了一波“红岩热”。那时我演许云峰,英子演小萝卜头,尽管大家都这么疯,可只有我们俩是真的全情投入。后来,我跟英子成了表演的好搭档,这种事上只有她是我的知音。
久而久之,我们的关系也不止步于此。英子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我们从没吵过架,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出一点她的不好。上学的时候,一开始我之所以总自发地表演,原因没什么特别,就是希望让大家开心,只记得我的好,忘掉我的不好。从小到大,我是个十分在乎别人眼光的人,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口舌之争,我也会耿耿于怀很久。记得有件事让我困扰了很久,不知道该跟谁倾诉,就告诉英子,我很怕同学们讨厌我。我以为她会说些安慰我的话,可她居然不理解为什么我会这样想。
“如果是我遭遇了这种事,我一定会很讨厌做这件事的人。”我诚实地说出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因为你总是这么想,所以你会觉得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对吗?”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那么,会不会就是因为你总是以己度人,才总是因为这些小事难受呢?”
“小徽,你自己的想法很重要。”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几岁,可是她这句话,我直到现在都记得。
眼前的英子还是一如当年,冲我大大咧咧地笑着。
“我一会就回家了,你去玩吧。”
她推了我一把。
就在我被英子推开的那一刻,我心里泛起了太多不舍。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攻城掠地,好像我被她这一推,就要被越推越远了。
我不想被推远!我在心中这般呐喊着,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如潮水般将我反推了回去,我一把抓住她潮乎乎的手,将她从领操台上硬生生拽了下来。
如同将要溺水的人拽住了唯一的救生索,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过会儿再回家吧,我们一起打球去。”
我挽着她,向篮球场慢慢走去。英子有些怔愣,可我分明看见她笑了。
毕业那年的暑假,我约英子出来吃过一顿饭。我没问她去了哪个大学,也没问她什么时候走,只是说了说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我问她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她说如果还有机会回到这里,一定会来找我。之后的逢年过节,我起初还与她发过祝福,后来不记得是哪一年就断了,再也没联系。我跟她的聊天记录一直没舍得删,可后来手机不小心恢复了出厂设置,什么都没了。
我的亲爱的小萝卜头,消失在人海里不见了。我把你弄丢了,我真的很后悔。
打完篮球以后,我回到教室收拾书包准备放学,却突然听到上课铃声,心里一下揪了起来,鬼使神差地拿出物理笔记本在座位上又坐好了。一个女人踩着铃声,抱着一大摞试卷匆忙地走进来,她是中学教了我三年物理的宋老师。她默默环视了一圈教室,随后将手中的试卷交给课代表,示意她发下去。
“今天满打满算离高考还有一个半月不到,你们自己看看这次模拟考试吧。”
宋老师说完这句话,我顿时陷入一种久违且无力的如坐针毡感。要说中学时代带给我最大痛苦的学科,非物理莫属。我感觉我天生不是学物理的料,它跟我八字不合,我们相看两相厌。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尝试把物理学好,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我承认,我不懂物理的本质和精髓,但只能不得不夜以继日地以它为伴,别无选择。所以,当模拟考试的试卷发到我手里的时候,不需要打开看,我就知道这回也一定考砸了。
但是,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学习水平。
看着试卷右上角鲜红的、以三开头的两个数字,一下子,临近高考的那种巨大的压迫感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头。离开学校以后,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难事,有时甚至是在同一时期,突如其来的几张无形巨手一齐将我压在地上,使我再起不能,透不过气来。我曾绝望过,束手无策过,哪样又比高考轻松?桩桩件件的教训使我再次回想起过去时光时才恍然惊觉,只用操心一件事其实是人生的一种奢侈;然而在那时,我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学生,对于一个学生而言,考砸了就是天塌了。
焦虑,羞愤,自怨自艾的情绪裹挟着我,双脚脱离了控制。我感觉我的脸烧得厉害,也抬不起头,不愿看见在座所有人的神情,就那样一股脑地冲出了教室。
我来到厕所的隔间,将自己紧紧反锁了起来。周围阴凉的温度浇灭了我的冲动,我蹲在地上久久不愿抬头。按照一般的套路来说,此时此刻我应该在厕所里嚎啕大哭,可真走到这一步,我竟发现眼里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直到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我不是真的为自己惨淡的成绩感到发愁,我只是在像一个骄纵的孩子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而自顾自地耍性子。
我在学生时代心气很高,觉得我是“钗于奁内待时飞”,只是总是怀才不遇,但只要肯下功夫就什么都能做成。任何程度的失败对我而言,都像是我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而我不堪承受这耳光背后的重量。于是,这成为了我总和自己较劲的一个主要缘由。
按理来说,即便我当众做了这样出格的事情,也不应该有谁来管,或许让我摸爬滚打,自生自灭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我不远处停下。
“贾徽?”她轻声问道,“你在吗?”
是宋老师!我一下感到面颊滚烫,也无地自容。她是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的?我又该说些什么?
可老师已经抛下了整个班过来找我,又让我有些无措地感动。我打开了门,低着头走出来,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感到肩上多了一只温暖的手,宋老师故作轻松地笑着,“怎么了?觉得自己考得不好?”
我没接话,眼中突然一阵温热。
“说话。”老师的语气让我不容抗拒。
我只好磕磕巴巴地回答说,我考得太差了。
“虽然离高考时间不多了,但是只要还没到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你就还有机会打磨自己的兵器。”
“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我知道她说这句话不是什么安慰人的口号,宋老师一直是个努力的人。我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她那时才不到三十岁。然而在那样年轻的年纪里,她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年级副主任。总有人不服她能短短几年就做到这个位置,然而我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重视自己的这份事业。她总是对教学工作很认真,不喜欢同学们在学习的时候走神和开玩笑,只有午休的时候才会像个真正的青年人一样躲躲懒,吃点小零食;不过,只要我们拿着练习册的错题敲开她办公室的门,她又像个老学究一样重新为我们讲解起来,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们听懂为止,走时还不忘把零食也分给我们一份。
有这样以身作则的老师站在我的面前,愿意拉住我的手,我又有什么原因拒绝?
我答应了宋老师,跟在她后面一步步地走回教室。教学楼的走廊似乎被拉长了,光与影交织更迭从眼前掠过,好像在这方寸之间,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却又好像一如往常,我还是我,宋老师还是宋老师。
忽然间,我发觉自己身上穿的不再是校服,高中的物理讲过些什么也想不起来。
原来我已经毕业很多年,而宋老师的手指间仍覆盖着厚厚的粉笔灰。
她热切地拉着我的手,模样一如当年,问我现在的近况。她手中的温热传送到了我心里,于是我也笑了,只是不知为何眼角挂有泪痕。我说老师,我当年考砸了,您怪我么?
眼前的一切突然像是放映机卡了带,一动不动,继而不断缩小,远离,耳际隐隐有水流之声。我想,大概是我大脑的想象力发挥到了尽头,梦实在编不下去,所以强行醒来了。缓缓睁开双眼,窗外的阳光很好,连窗帘都包不住,直直闯进房间。所谓的水声,不过是楼下庭院里的环卫工人浇水的声音。
我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脑子有些晕乎乎的,摁响了旁边的铃。不一会儿,工作人员便开门进来。
“您睡得怎么样?身体有什么不适么?”她礼貌地微笑着。
“你们这是虚假宣传。”我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药非但没有作用,我现在的心情还更糟了。”
闻言,工作人员并不感到错愕,她眨了眨眼。
“方便的话,您可以将您所记住的梦境大概陈述一下吗?不用担心,这也是我们调研的一部分,之前跟您签的合同中,已经标明白星公司会对这些志愿者的个人隐私采取保密措施。”
于是,我将我在梦中的学校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她一边写写划划,一边沉思着什么。等我讲完以后,她认真问道:“您服药过后所经历的梦境走向都是正向的,您并没有和您的朋友分开,毕业后也回去见到了恩师。所以,严格来说,您的负面情绪主要是来自于梦境和现实的落差感吗?”
我想了想,随即点点头。其实我当年高考发挥得很差,并没有如愿考上心仪的大学。我一直感到无颜面对老师,所以总是借故不回学校看他们。即便我知道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可时间长了,我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和姿态回到母校,便一直搁置着。很多次办事,路过学校大门,明明只隔一条马路,可在我看来,横陈在我们之间的却是一江奔流不息的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我的老同学曾经跟我说过,他们回学校的时候,宋老师还特意问了我的近况,我听后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说其实我在梦里不知回去了多少次么?未免太过荒谬。
“我们能理解您的感受,其实通过调研,不少志愿者醒来都有类似的反应。”工作人员继续说道:“但是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关注维护使用者的身心健康,即便问题不完全来源于噩梦,我们也会尽力通过新产品来改善这种情况。诚挚邀请您三个月后再来一次体验中心,届时我们会将改良后的新产品介绍给您。”
三个月后,我再次来到了体验中心。尽管不抱什么希望,可我还是来了,具体是什么缘由,我也不清楚。还是同样的房间和陈设,同样引领我的工作人员脸上的礼貌微笑,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化。唯一不同的是,今天是个晴天,将窗外的庭院照得绿意盎然,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这里应该是个令人放松的地方。
这三个月来,我夜里辗转的毛病并未因为那一次的试验而产生改变。我依然不断地做梦,梦到过去的往事,一件又一件,每天睡觉都像是看了好几场电影,只是主角无一例外都是我自己。以前我问过,总是梦到过去很久的人和事是为什么,有人说是你和那些人的缘分没有尽,但是现实当中又遇不到,只能通过梦的方式让你们重逢。可是我心里非常清楚,那不过是哄人的说法,其实是只有我被那些事情困住了,潜意识里还留有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执念罢了。
“欢迎您再次来到体验中心,我们向您承诺,这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您一直困扰着的问题。”工作人员将我安置在那张曾经躺过的床上说道。
“再次提醒您,我们的新产品对人体没有任何副作用,如果您之后感到不适或身体发生变化,皆属于心理作用。”
我点了点头,自暴自弃般,十分痛快地就着水将桌上胶囊吞了下去。光线变暗,意识变模糊,我愣愣地盯着那扇被拉上了窗帘的落地窗,就那样一直盯着,直到那扇窗有了光亮,而且越来越亮。
耳边响起蝉鸣,声音逐渐变大,吵得我震耳欲聋。
夏日傍晚的热风透过纱窗,抚在我的脸上;赤金色的落日之光像放映机的打光照在房间的白墙上,用影子作了一幅关于树的画。窗外隐隐传来楼下的车声和小孩子下了学一起追跑打闹的叫声,头顶湛蓝的天和被染成彩色的、棉花糖般舒卷的云。
我推开那道有落地玻璃的门,走到那被烤了一下午的,面向西方的阳台。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我的家。
追忆往昔,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这个家里度过,虽然不大,却承载着我作为一个天真懵懂的孩子所经历的一切,包括喜悦,包括苦痛。我喜欢这间房子,它楼层不高,推开窗就是一片小花园;我曾推开窗喂过来去的鸟雀,偷摘过邻居在院子里种的、攀升到我窗前的丝瓜,也曾坐在窗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直到在日暮时分不小心看见了熟人,做贼心虚地躲回去。
屋外的那条街是我上下学的必经之路,那时路边总有很多摊贩推着车卖小吃,远远地就是一阵飘香。烤面筋,手抓饼,豆皮汤,我总是纠结今天要吃哪一个,最后总是一边吃一边买,等回了家撑得连晚饭也吃不下。
在我童年多彩的幻想中,总是有我的家就是霍比特人的袋底洞这种想象。阳光满屋,陈设着那样多的新奇的小玩意儿……我并不羡慕能住在有很多个房间的大房子里,对我来说,住在这里已经很幸福。每天下学,或是出去玩回来的路上,我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我的家,一个闭着眼都能走回的地方,我总是对自己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我还以为,我能住在这里一辈子。等我行至暮年,也能在那个一到下午就被阳光填满的小房间里,慢慢地写自己的回忆录。
“小徽,这马上就会是我们的新家,你喜不喜欢?”我母亲举着手机,欢天喜地地叫我。
我在阳台,举着手中的拍立得和刚照的相片,与她隔着一扇玻璃门,愣在原地。
我母亲是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人,我知道她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们要搬家了,而且是不可逆转的一件事。至于新家,她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是在下达最后通牒,因为我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因为我还只是个孩子,我没本事左右任何大人的决定。
这时我隐隐约约回想起,那时我的反应。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跌跌撞撞地寻了好多法子,带着奢求又讨好的笑问我的母亲,可不可以不要搬家?然而,她只是笑笑,说我还小,不懂搬到大房子的好处,我不可能守着这里一辈子。
于是我开始逃避,既然无法改变这一切,那么我就将自己的真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其实有多舍不得这里。当我母亲兴高采烈地让我挑选新家的装潢时,我躲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当她一点点搬走这个家里原有的一切时,我不再过问她究竟将它们扔去了何方。我大哭大闹过,比我人生中任何一次的哭闹都要剧烈,可除了欲裂的头痛,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从那之后,我还失去一些东西,比如大吵大闹的力气,比如波动起伏的情感。
时间在我想要抓住的时候总是走得很快,母亲让我抓紧时间收拾东西,被我硬生生拖到了最后一天。那天下午,对着凌乱的屋子,我小心地拍下了一段又一段视频,不肯放过一个角落,生怕如果拍不全,我就会不记得它们是什么样子。然而荒唐的是,这些视频也随着后来的一次手机恢复出厂设置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竟连个备份也没有。
手中的拍立得被太阳烤得显了影,那是楼下小院里开的最盛的一朵石榴花。
我想,人的一生,是总要失去些东西的。然而,对于年纪尚小的我,这样的失去莫过于灭顶之灾。回望之后的种种,我在太多地方狠狠栽了跟头,而搬家只不过是我所行之路上并不惹眼的一块绊脚石,可它却让我摔得最疼。在平时的生活中,我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缠得连轴转,很少会突然想起那个地方,就算偶尔路过此地,也会刻意地绕路避开;可在梦中,我却总是光顾于此,于是总在梦醒时分发出这样的感叹:即便没有视频,原来我也真的忘不掉这里啊。
母亲试图安慰不知所措的我,“来看咱们这套房子的人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很喜欢这里,也一定会好好对待这里的一切的。”
“那我可以给他们留下什么东西吗?”我问。
“当然可以呀,他们会看到的。”
我望着阳台的空花盆,手中攥着那张拍立得相片,若有所思。
小时候,我经常鼓捣花草,收集一些不知哪里来的种子,放进花盆的土里,希望它们能长得枝繁叶茂。可惜或许天生与花草有缘无分,不是种不出来,就是种了一季之后便再也发不出芽,于是阳台只剩下几个有土无苗的空花盆,孤伶伶地蹲在地上。
可是现在,我想再试一次。
我找了个大花盆,给盆中松土、浇水、埋下种子、施肥,日复一日。时间过得诡异,充满着不合理,然而我的一颗心都被这个空花盆填满,一心只期待着它能发芽。终于有一个雨天,我奇异地发现盆中冒出了两株嫩芽,尽管是那样不起眼,稍不留神就会被认成野草,然而我却欣喜若狂。
那不是野草,甚至也不是石榴苗,而是我的念想生根,发芽了。
我喜欢种花,却不爱插花。插花意味着要花朵在绽放得最绚烂的时刻将它们摘下,放进花瓶之中摆出妍丽的形状。殊不知那些花朵自被剪下的一瞬间便已香消玉殒,即便还保留着生机盎然的姿态,却也难逃落红满地的结局。
我相信和人一样,花也是有生命的,它们同样有自己的记忆。但人与草木的区别在于,人是会在一生中不断前行和后退的,花木却不会。一生只扎根在一方天地,寒冬不变,酷暑也不变。大多数时候,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物种的劣势,然而对此刻深陷过去围城的我来说,却是最好的救赎。
我有一份念想,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将这份念想栽进土里,用我全部的回忆和缅怀去培养,去浇灌,在这片我总也舍不得离开的土地上。如果它能就这样生根发芽,是否也能将我的这份念想也系在这里?
我将载满我童年的石榴树种在这里了。每一天,它都比前一天长得更高,它嫩绿的枝干渐渐变为粗糙的纹理,长出一片又一片叶子。后来它开出了火焰一样红的花朵,又在那些花上结出了浅红的果子。
在一个满地落叶的深秋,我背着沉重的行囊,坐上了去往另一个城市的火车;那间曾属于过我的房子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窗边一盆长势极好的石榴树,和一张石榴花的拍立得照片。
我猛地睁开双眼,入眼是满窗的绿意,就像我梦中的那棵石榴树一样。
揉了揉眼睛,我再次摁响了床边的呼叫铃,工作人员照例拿着工作记录走进来。她递给我一杯白开水,礼貌地微笑着:“早上好,您睡得怎么样?”
我的大脑有些发懵,直到一杯水下肚,思绪意识才渐渐回笼。梦里的家,拍立得相片,石榴树……
种树。
我猛地掀开被子,“我想我找到答案了,谢谢你,医生。”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背上包就走。穿过绿色的庭院,从走变成跑,微凉的风掠过我的面颊和双臂,我跑得越来越快,快得好像快要追上那些我曾经忽略的、错过的、已经丢掉的东西。好久没有如此不要命地跑,我感到我的胸腔正在不断急剧扩张与收缩,嗓子连带着肺都在疼,这种感觉已经多久没有过?
脚下的砖头路好似变成了红色的跑道,我不停地围绕着人生的操场打转。那跑道一直延伸、延伸,前方是火车站。
我搭上了最近一班回那座城市的火车,坐在座位上,我艰难地大口喘着气,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我忽然又感觉自己立在海滩上;明明双脚深陷泥沙里,并未挪动一步,可接踵而至的海浪却仿佛将我越推越远。
我戴上耳机,循环播放起一首旋律轻快的钢琴曲,那是中学的班长经常在学校里弹奏的曲目。我的中学时代在悠扬的琴声里慢慢流淌,穿过火车,穿过树林,一直到达了天的尽头。
临行前,我在火车站附近的花鸟市场买了一包石榴的种子,我将它紧紧握在手里,似乎这样做,便能将我的那些寄托、思念和懊悔都刻入种子当中。在十数年后的这个春天,我终于结束了一场噩梦。时至今日,我仍做不到释怀,但从这一天起,我可以学着放下。我望着青天,仿佛看到一个少年人正头顶着同一片天空,隔着一江之水,站在中学庭院盛开的玉兰树下欢畅地笑。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尾声
“徐姐,我们的新产品真的没副作用吗?刚才那位志愿者都没接受采访就跑了,不会是……这里出问题了吧?”
体验中心的办公室内,小护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对面穿白大褂的女人笑了笑,“都说了,我们的新产品对人体没有任何副作用,如果服药之后感到身体发生变化,皆属于心理作用。她会有那种反应,恰恰证明我们的产品起作用了。”
“所有噩梦的源头都是铃铛,而她,大概已经找到了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