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名血薇,有人说我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不知多少英雄豪杰陨落于我锋刃之下,也有人说我是招致不详与灾祸的魔剑,亦因我身上杀劫太重,最后连主人也受我反噬而亡。可我就是我自己,那些传说不过是人们强加在我身上的而已。杀人的是人,不是刀剑;时常杀人的人,终也逃不过被人杀的命运,即或是我那位天才绝艳的主人也一样。此即天意。
“十七年前,我的上一任主人舒血魔,受数百自命侠义的所谓正派高手围攻而重创,勉强支持着回到家中,把我和他一生修炼的心血,一本武术要诀亲手交给他唯一的女儿舒靖容之后,就伤重去世了,那一年,她才八岁。老主人临终前叫主人把我和那本武术要诀一同埋葬于地下,叫她永远不要习武,不要陷入那无休无止的江湖仇杀,希望她能像个平凡人一样,幸福而平静地安度一生。老主人去世后,主人用她稚嫩的小手握起我,以我的剑锋挖出一片坟墓,将老主人安葬,但却并没有把我也埋于墓中。那时,忽有一种温热的液体滑过我的身躯,在那寒凉的夜里带来一股温意。我尝多了血的味道,但那一次,我知道,那不是血。它和血一样灼烫,沾满人间爱憎,却非红色,而是晶莹剔透;它也没有血腥的味道,却咸咸的。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这种人们称之为‘泪’的东西,我感受得到那其中深藏的浓浓的不舍与眷恋。不知曾有多少人喂过我鲜血,造就了我身上永远洗之不去的血光,但却只有这位主人喂我‘泪’,让我心中留下一处不曾被杀气浸染的清白。那一瞬间,我已与主人心意相通,我知道,她这是不惜许下一生的不幸,也要报还父仇。于是她日夜不息地修习武术,每日不眠不休地握着我一剑一剑重复着那一个‘刺’的动作——那是杀死敌人最有效而简洁的招数,于是她在不到二十岁就达到了许多人一生未曾达到的武术巅峰,于是她加入听雪楼,随萧忆情征战四方,杀尽所有拦路之敌,萧忆情是为权力与野心,主人却只是为了向这个不公的世界报复。看着主人逐渐变得满身鲜血,我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反噬主人让其入魔。我知道她的杀戮正让她一步步走上老主人的旧路,但我幻想着她的泪能够洗去我身上的魔咒,让我不再给她带来灾祸,可那终究也只是幻想。我一次次轻而易举地刺入敌人的心脏,肆意饮着敌人的鲜血,可每如此一次,我心中就多一分悲哀,因为从未有人知道,我渴望的从来不是血液,而是浸满人间至情的泪水,只有它才能涤净凡尘中的心魔,同时我也知道,主人身上的杀劫,便又重了一层,终有一日,她会被这失控的复仇之火焚烧净尽。
“三年前,见到年仅八岁的石明烟后,主人又一次挥起了我,但却是为救人,而不是杀人。主人就像当初的老主人一样,不希望她习武,不让她涉足江湖,因为主人自己已深切地体会到了杀戮的痛苦,她不希望石明烟也像自己一样终生在痛苦中挣扎,所以不传她武艺。只是主人没有想到,石明烟虽不会武,却仍然通过自残肢体的方式,复了血仇,终究像当初的主人自己一样,走上了这条痛苦之路,再也不可能回头。已经历过痛苦的人无论如何也劝说不住尚未经历的人不走这条同样的路,只因曾经他们自己也是如此不听劝告踏上的不归途,待到后悔之时已无回头之路,只能眼看着下一代重复着相同的选择而无能为力——上天以这种埋藏于人性深处的弱点巧妙地困住了人类,这就是命运,你早已预知,却无法避免的未来。这是人类最深沉的悲哀,远甚于生离死别之苦,所以主人最终与所爱之人同归于尽,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至于我们刀剑,虽通灵性,却无自由意志,只能分毫不差地完成主人叫我们做的事,然后冷眼旁观着这多难的人间。或许也正因此,我们反倒能比人们看得更清楚些,这终究也是应了天意。
“主人死后,石明烟果然继任了听雪楼主之位,听雪楼果然不曾覆亡。听雪楼为一统武林灭了石家满门,石明烟虽复仇,却最终成了敌人的领袖,继承了敌人的遗志,继续着听雪楼的霸业,这无疑也正是天意。后来,她把主人和萧忆情合葬,在北邙坡百里碧草之下,而我和曾经的挚友,后来的死敌,而今又成为挚友的夕影,则被供入神兵阁,接受着人们的顶礼膜拜。正像主人曾说的,无论生前多深的仇恨,死后终究也洗清一身罪孽,清清白白正如来时一般离去人间。若以此来看,血或许才是这世间最洁净的液体,只是有人洗清了罪,便有人染上新的孽,总是逃不出命运轮回。神兵利器也好,不详之剑也罢,千秋功过自与后人评说,我只知道,听雪楼在一位年轻的坐着轮椅的楼主手下一统武林,从此江湖中再也没有纷扰喧嚣,再无漫漫仇杀,至于这种太平盛世究竟如何到来,便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了。自那天之后,我也再未饮过一人之血,我知道我的力量在渐渐消失。就像蔷薇,若没有了血的浇灌,便不会再鲜艳如初,若不饮血,我终有一天也会变回一块凡铁,失去所有的魔力。但我并不留恋。若只有给世间带来杀戮我才能活下来,那我宁可牺牲自己。对我来说,让我的力量随主人永远消逝,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舒靖容死后,我再未认过主人,但深更半夜之时,却常有人坐着轮椅到神兵阁中面对着我而悄悄哭泣,时而用手轻轻将我捧起,温柔地抚去我身上的尘灰与爱憎。我想,她终究也懂得了主人,终究也开始后悔当初的复仇了吧,我也早已原谅了她,不再计较她对主人的背叛,但我永远不会再认新的主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江湖中……或许我也已厌倦了这漫漫无尽的仇杀了吧。仇恨就是如此,放下了,也就放下了,就当从未发生过,何必执迷地过不去呢。还是那句话,你复了你的仇,便也结下了新的怨,未来就也一定会有人来向你复仇,终究是非难断。于是每当夜晚来到,轮椅上的女子默默对我流泪,我便会仰头望向星空,想着我最喜欢的那位主人:深夜的星空总是那样明洁,像极了最初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