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洞(1)
谢蔷惟的头发是浅浅的茶色,皮肤的颜色也是浅得像奶白,笑起来只有一个酒窝,在左边的脸颊上出现。
红领巾与校牌挂在他柔软的脖子上,红得太妖艳,与他不怎么搭。我总是忘了戴红领巾要么就是校牌。要么就两个都忘了戴,被门口检查纪律的人拦住。要么就是连管纪律的人都不在了,空荡荡的一片,尘埃。树叶。无聊地滚着。我又迟到了。
走到那条长长的几乎阴森的走廊,我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可以听见从教室传来大声用力的,生怕跟不上的读书声,就这么无情地飘来。已经是集体早读的时间。
我经过谢蔷惟在的教室,从门口看见他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他也看到了我,就一眼,我就马上从他的视线逃开,我蹬上二楼,看见陈佩佩从窗口探出个脑袋,她的声音恰当地响起:“老师,顾心尚来了!”
我垂着脑袋,低头看脚趾,我走了几步,数错了又重来,我漫不经心的样子被班主任看到了,她冲门外喊:“你不会快点吗?都迟到了就不会快点吗?”
我心想着反正都迟到了,快点也是迟到,我还是缓慢地走着,仿佛在漫不经心地踏入刀山火海。
班主任吧啦吧拉地训斥了我一顿后,看见我又没有戴红领巾,她指着我的鼻子说:“顾心尚,你不要去做早操了!”
虽然这句话是用凶神恶煞的表情,用感叹号来强调表达,但这句话本身的内容是我求之不得的,鬼才要站在太阳底下做着那要多傻就有多傻的肢体动作,做完还不准走,校长的表演欲望是不是太强了?每一次都可以将那么几件事,滔滔不绝地“回炉”。
“一二三四……”
“五六七八……”
我听着那耳熟到耳朵都要长茧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往楼下看了一眼,操场里规规矩矩的学生,摆动自己的身体。那些发蓝的校服,像那片天一样。
而去看天空。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看的。但就看着,把脖子抬得太阳穴发疼。
我的名字叫顾心尚。
我对着天空无声地说。
天知道我是木头,可就算是生霉的木头也会惹那些讨厌的白蚁来啮咬,直到中空、发脆。
陈佩佩就是那讨人厌的白蚁,密密麻麻地另我作呕。
虫洞(2)
我爸吸毒了,也得艾滋了,好在我和我妈没有惹上,只不过去医院做检测这件事情还是被陈佩佩她妈看见了。
于是我的“危害”就在陈佩佩的嘴唇上公布了。她恨不得天天都要放个喇叭在我面前,重复着告诉我:顾心尚啊!有个杀人犯的爸爸!而且有千真万确的可靠消息!她爸啊是白粉佬!他爸啊,有艾滋病!
艾滋。当时听到这个词语就犹如见到了冲锋的人被砍掉了脑袋。血液从他的血管里喷出,那些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疯狂张开。
艾滋病会传染。他们的定义是,艾滋病是碰一下会传染,甚至连看着也会传染,要么干脆无论怎样都会传染。而所有的箭头都明目张胆地指向了我,我符合所有的前提。所以该揭发的答案是:我也应该有艾滋。
不是应该。而是你一定是有。甚至是你必须要有。
你不能够解释,你的解释是张牙舞爪且无用的狡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他们会故意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而露出来的行动是你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的,因为这就是做给你看的。他们会对你指指点点,又保持所谓的“心有余悸”模样。
他们不小心碰到你的桌子,就会大惊失色,而用尖锐的声音说,妈的,差点被传染了!接着用针一样的眼神盯着你看。希望在你身上盯出好几百个洞;你放在桌子上的放了拿回去的水杯,第二天去的时候发现它已经不见了,而你在垃圾桶里看见它的骸骨,被无数的垃圾堆积着。
你的桌面有用擦不掉的马克笔写上“滚!”、“脏死了!”、“艾滋女!”等羞辱的词语,你只能把这些字用白纸盖住,用胶布粘上,可这些字又写在你贴的纸面上,于是你撕了又贴,有时候你累了,不撕了,直接找出一张纸盖住。然而,反反复复,你桌面上的纸越来越多。像一团起毛的垃圾。
老师说你另类。桌面不整洁。
你只是沉默。你的沉默成为了同学们的各种尝试,他们在想如何将你弄哭,如何让你狼狈不堪,痛不欲生,但你咬紧牙关。
你低头,看草,看天,看尘埃。你总是想着比别人早回去,离开这里,快点离开这里!但真正放学的时候,你永远是班上最迟一个回去的,你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充当空气的成分。
当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看那校门口寥寥无几的人,你心想不用看见别人成群的队伍,自己可以缓慢地走着,不用像前面那个女生一样,跟另一个女生打闹着。笑着。你只是你。你走走,从不会突然停停。一直走。走回家。
就这样。
就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的。听见那个同班同学对着自己不知道的同学说:“就是她,我们班的,她有艾滋,我们班现在因为她可都是提心吊胆!人心惶惶!”
“叫什么来着?”
“……顾心尚呀!就是那个恶心巴拉杀人犯的女儿……”
“太过分了!怎么这种人跟我们同一个学校?”
“讨厌死了!怎么不开除呢!”
那个女生仿佛觉得这几里之外的空气,都能从我这里心狠手辣地感染到她,折磨她朝气蓬勃的脸。我冲她看,她吓得往外跑。
我算是臭名昭著了,谁想要捉弄或者污辱某人,就爱拿起我的名字扔过去,如同扔一颗嶙峋的石头。但头破血流的那一方总是我。永远是我。
他们说我是那个某某某人的媳妇,某某某人的未来老婆,某某某人就会恼羞成怒。我想谢蔷惟一定从某某某同学的嘴巴里,听见过我的名字,一定十分的不光彩,把我的名字抛过来抛过去,最终抛在他的耳朵里,他会想假装不认识我吗?
像划出一条很长很长的三八线一样。连过我的胸口,里面的心室还是心房,一直出现长长的三八线。我以为他会,可他没有。
虫洞(3)
只是很多时候,他都会在中途停下来,突然想对我说些什么,可是没有将那个字准确地挤出来。他的眼神,温柔到风都融化。
只是再后来,他帮我捡起那本从我书包的拉链口子掉出来的英文课本,沉默地擦掉课本上的灰尘,然后温柔地塞回我的书包,拉上拉链。
我突然想哭。我一定是欠了谢蔷惟许多眼泪。我想起前不久的那些同班同学们,他们不小心碰到我的桌子,都要大惊小怪地跑去厕所洗手。
可他没有。他离我那么那么近。
“我没有艾滋病……”我低下头说。眼泪在打圈。
“我知道。你什么都别说了。”
他一说完。我的眼泪就还给他了。源源不断的。还给他。
虫洞(4)
其实,我心想着要是所有人都这么怕我也是好事,可事实上假怕我的人还真多,在人多的时候他们觉得我是瘟疫,我会吃了他们,杀了他们,取出他们的内脏,肠子勾出来,有没有看过欧美恐怖片,就是那种想吐的感觉。
我记忆非常深的是在傍晚的一次值日上,那天好像是要赶上某某领导来参观学校,在最后的一节课里,我们那一排的学生被选中了要留下来打扫。我还有陈佩佩,还有一个别的女生,其他的人都是男生。
我们走上六楼的只在开会时用到的教室,陈佩佩和那个女生一组,男生们干些体力活,搬些桌椅,来来回回地走着,发出巨大的声音。陈佩佩根本就没有在扫地,她就跟别人有说有笑的,她隔我远远的,有时候我靠近她那里扫,她就把她眉毛低得要掉地上似的。
“离我远点,脏死了!”
我知道她不是对我的扫帚说脏,她是针对我,只是她没有说出主语,只是眼睛扫在我身上。我没有怼她。我就那么回去,回到角落里扫。男生们回来的时候,见我低着头扫地,他们议论我。
周大力是个脑袋大点,身体扁些的男生,他的眉毛特别特别粗,像蜡笔小新一样,眼睛几乎和我一样小。我知道他暗恋陈佩佩,他那副恨不得贴上去的脸太好猜了。可陈佩佩对他,一直是过来侍候主子的奴才。
陈佩佩是我们班为数不多的扎着复杂发型的女生,常年不变的花花绿绿的裙子。笑起来,还以为自己是朵五颜六色的花。
我想陈佩佩一定在周大力的耳边教唆些了事情,其中肯定有一段是关于我的。那一天我被那些男生们围起来欺负,一定是陈佩佩指使的,我被打的时候,她装模作样地守在门外,和那个女生绘声绘色地聊天。
周大力是领头人,他肤色黝黑,他妈是在步行街卖鞋的,租个小档位,我曾在那里买过鞋,后来我才知道这家店专坑学生。
他们牙齿咬着飞起来的唾沫,“喂,喂,你能跟我讲讲你爸那些事吗?他杀了多少人?用什么杀的?你爸是不是被人拉去枪毙了?艾滋病是长在什么地方的?喂,给我们看看吧……”
他们手上的那个扫帚是刚扫完男生厕所的,沾着水、头发,以及别的恶心的东西,周大力将那恶心的扫帚碰了我一下,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将扫帚扫在我身上,我一边躲着,周大力的扫帚就跟了过来,他身边的男同学“嘻嘻”地笑。
像一群恶心的蟑螂,在露出牙齿。
虫洞(5)
当老师对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时候,那么,我希望我可以有无数个巴掌去拍另一个巴掌,我不仅要拍得它响亮!我还要拍得它支离破碎!拍得它面目全非!
我希望有无数个巴掌去抵抗这些巴掌。
我希望这些巴掌都血流成河。
只不过这件事如果让我妈知道了,我就不需要什么巴掌了,我就只是把脸凑过去。默不作声听别人说我这脸的耳光声,是两个巴掌在拍。
我妈每天在厂里度过十三多个小时,这个女人睡觉只需要两个小时,可我忍受这一切不过是几分钟的事。
真的真的,有些事情告诉我妈,还不如我死掉好了。
我感觉自己可以欠很多人,就唯独不能欠我妈的,我感觉自己恨再多的人,都没有恨我妈的时候来得那么猛烈。
我一定不爱我妈。真的,一点也不爱。
——顾心尚日记
虫洞(6)
他们一起将扫帚扫在我身上,从手脚到头发。只记得各种各样的笑声,都拍向了我的脸。门外的陈佩佩靠着门,讲起了某件裙子的价格,摆在橱窗里,引诱着。安静着。保持美丽。
我只在我妈面前原形毕露,把脸扭曲、狰狞,真的,我在我妈面前可以拼死地挣扎,反抗,顶嘴,我可以像要生吞一个人一样,把喉咙里的话咆哮,可以不顾一切地大哭大闹,我妈完全可以将我的脾气逼出来。
我妈常将这样的话叼在嘴中,她说,顾心尚啊,日后谁要娶了你这个恶婆娘,真是倒八辈子的霉!男人见到你这样,还不拔腿就跑!
我妈一巴掌甩在我手上,我瞪她,她越打我就越瞪,像奄奄一息的豺狼,用眼睛吃住你。她把我打得内出血,我也要瞪她,把她瞪得手都抖了。她说,顾心尚啊,你是来讨债的!……
我的呼吸就疼得厉害,就像现在一样。我在他们面前,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
忍。忍。忍。我低头看着那些脏兮兮的地板,耳边刺耳的笑声。他们捂着鼻子说:“呀,好臭。”
“是尿味吧……”
“嘻嘻嘻,是不是电视上那个‘童子尿’?”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是不会讲话的,声音是不会从喉咙里吐出空气的。
“她哭了吗?”“没有。”
他们把扫帚扔下,“回去吧,真无聊……”接着是哈哈大笑离开的声音,讲起前天晚上看到的动画片。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仿佛浸满了水,风在炎热的天气里断了气。这个教室不知道什么时候全是怪物。
我收拾书包,拼命地跑回去,可一下子就遇见了谢蔷惟,他也和我一样被选上要打扫的队伍。
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谢蔷惟。他雪白的校服,像雪白的鸽子。
这个世界永远在你落魄的时候来产生强烈对比。由此可见,世界是卑鄙的。
谢蔷惟张口想要喊住我的名字,可我用力皱起眉头,皱得我要死了,我要难过死了。仿佛心像核桃一样皱。好了,好了好了……
这个世界干脆地震吧,火山爆发吧。集体死亡吧。
他看见了我身上的黑乎乎的校服了。要是他过来,一定会闻见我身上的那股我几乎要吐出来的尿骚味。
虫洞(7)
夕阳多么美好,柔软,五点半的学校安静、孤独。操场上的草摇头晃脑。
一个干干净净,几乎散发着玫瑰芳香的男孩正向一个臭烘烘的女孩走来。那一刻这个女孩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最没有力气活下去的人。而面前这个男孩,就是将美好的那一面肆无忌惮地露出来,极致的,让她的落魄无处可逃,于是只能悲伤。痛苦。
讨厌。太讨厌了。简直想死。
悲伤不过是一个生长、敲打、生锈、腐朽、重复替换,内部充满空气的过程。一点点缓慢,到达心脏的位置。不过是浸泡在满满的冰凉的水里,失去光芒、呼吸,失去要挣扎的力气。被那种飘一样的情绪,按了下去,越按越深。
“你走!”
我的脸一下子憋得很红,我想要消失。一分钟也好,完全抹掉我的存在。为什么要存在呢?直接不见就好了!
“顾姐姐……”他看见我,明明什么都明了,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不给我台阶下……我用力的声音使我突然发现,我不只在我妈面前原形毕露,我还在谢蔷惟面前关不住那些表情,我伤心是真的伤心,是真的眼泪。是真的的手忙脚乱。密集的心情喷了出来。
讨厌。我变得很讨厌。
谢蔷惟就是那种扮演天使的形象,他这种楚楚可怜,单纯善良的脸就是让我生气,就是让我敢在他面前发火……反正……反正他就是那种只在童话里才出现的人物。
我讨厌童话。世界上根本不会有童话!鱼只能被吃!它不能变成美人鱼!灰姑娘根本没有南瓜马车!玻璃鞋!只有那个被养着的鸟吃掉了面包屑,迷失在森林里哭泣的小姑娘!
谢蔷惟把我头上的垃圾取下来。我还不知道我的头发都是脏东西,我的脑袋胀胀的,“你走啦!”
我推了他一把,“干嘛多管闲事?”
“我叫你走啊!你聋了?”我又推了他一把。
可他又回来,不知道来来回回几次了。就这么把我头发的脏东西一一取下来,他一定闻到了我身上的臭味,因为我自己是闻得那么清楚,那么悲伤。可他平静的脸,充满温柔。“一起回去吧。”他说。
“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想将自己这不幸放大,不想被他的美好揉碎这好不容易的铁石心肠,我要保护自己,用冷漠,“你为什么总这样?很好玩吗?”
“一起回去吧。”他还是重复那句话。
我低下头,握紧拳头,“真不幸……”
虫洞(8)
我们又抄那条近道,窄窄的小路,有个吊式水井,影子柔软且多,谢蔷惟的脸却正好被夕阳的橙光没规则地打在脸上,跳跃般染着他的睫毛,嘴唇,膝盖。一排排的房子传出了饭香味。美好,柔软的香气。
谢蔷惟站在我的旁边,我一直把头低下,最终在这条小小的道上,我停住了脚,谢蔷惟太细心了,他才走半步就知道我一声不响地停了步。他看向了我,我的眼泪“吧嗒”地落下来,像断线的白珠子。
像巨大且又空白的世界一下子崩塌了,好不容易憋住的情绪再用力地按也按不回去了,于是感受它肆无忌惮地膨胀。心里反反复复想的是,为什么只有我是那么不幸?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没有比我更可怜的了……
眼泪又脆又薄,却将我压下去,我蹲着哭了起来,谢蔷惟也跟着我蹲下,我哭得视线都模糊了,无论如何,在别人看来我都不像是被身边这个楚楚可怜水汪汪的男孩给弄哭的,他是那么干干净净,连最常脏的衣领都那么洁白。
谢蔷惟是那种任由你哭的人,但他会是第一个给你递出纸巾给你擦眼泪的人,纸巾给我的眼泪浸得又湿又软,于是一张又一张,揉成皱巴巴的纸团。
那个夕阳下,我们俩都蹲着,一些鱼鳞一样的光芒使谢蔷惟的头发发亮。
他多么漂亮。我却因悲伤,完全没有注意到。
虫洞(9)
“谢蔷惟!为什么我不快乐?”我抬起头看谢蔷惟。我不断用小石子丢那个流浪猫,我说,“谢蔷惟,我现在看谁都不爽,比如这只猫,我就觉得它疼得比我还要哇哇叫就好了。”
“顾姐姐,”谢蔷惟说的时候,脸上的光芒很柔和,“那么以后我把自己的快乐分给你。”
“怎么分?”
“比如我快乐的时候,我就会希望你也快乐,比如你难过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承担你全部的难过。”
“怎么可能嘛?”
“心诚则灵。”
谢蔷惟把那只流浪猫抱在怀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你觉得叫它什么名字好?”
“……伊丽莎白。”
“为什么?”
“呃,我就记得书本上有这么一个名字。怎么了?”
“我想养它。”谢蔷惟对我微笑,“如果以后有机会再养的话,再取一个叫查理一世的。”
虫洞(10)
2009年有一部叫《一起来看流星雨》的偶像剧火遍了大江南北,基本每一个女学生都会守在电视机边,绝不漏看一集,要知道那个时间点还是偏挑在晚上十点,对于我们这种小学生简直是灾难,看完都已经十一点多了,父母怎么可能给这种机会。
于是那一年,很多学生都学会了隐藏似地看,提前就把音量按到最小声,连灯都不开,那部剧简直是开创了一股史无前例的潮流,比如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四个字的名字很拉风,比如上官什么的。四个男人,也导致了荷尔蒙急速上升,“情痘”还没有初开,情窦就初开了。大部分的女生,都买着印着这部剧的笔记本、贴纸。
那一年我正忙着在QQ里种菜偷菜,我整天霸占着谢蔷惟的电脑,我的农场都已经三十几级了,都建了几个红土地,谢蔷惟的却才十级,还整天被人偷。电视上的流星雨仍然还在湖南卫视热播,我看着那四个男孩,没有一个是像谢蔷惟那样的,笑起来那么楚楚可怜。
真的。什么词语我都试过了,只有“楚楚可怜”这个词语用在他身上最让我满意的,就像一朵盛开到最至极的蔷薇花一样。
当时流行霸道又拽出宇宙的人设,所以里面的男主准是这种性格,可谢蔷惟完全相反,他就是小奶狗,脸温柔美好,一口播音式美好的北京腔,从不讲脏话。干净。美好。
他穿着的基本上都是白衣服,肤色比女生还要白嫩,大眼睛表面就是一淌的水,波光粼粼。谢蔷惟是漂亮的。我不知道哪天会不会流行像他这样的男生,行走在大屏幕里,满眼的温柔美好。
我无意中看见谢蔷惟那些粉红的折成心形的纸,打开一看,全是幼稚又浮想联翩的情信。小女生那一套,永远都是我希望你也喜欢我。
因为我很喜欢你。
我看着谢蔷惟,他的眼睛有些别扭,他说:“我不知道这是……那个……”我笑了笑,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说,“要是以后还收这种的,我会拒绝。”
他真的拒绝了,拒的还是他们班上的班花,叫林幼,在那群找他茬的男生面前,这个林幼就是女神的级别。
他们是在放学的时候突然拦在谢蔷惟面前的,他们把手长长的打开,仿佛就是电视剧中典型的“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形象。
我当时在小卖部买一条红领巾,五块钱一条,心疼得眼都要花了,可这比学校便宜,那所谓的“正版”要八块,其实无非就是一块布染红了。按照成本,大概也就一块钱。我问妈要五块钱的时候,她直接扇了一巴掌再给钱我。
她说,顾心尚!你下次能不能把人给丢了?
当时谢蔷惟就站在靠墙那道上,洁白的校服看得我甚是耀眼,连这种土到不需要设计基础的校服都可以穿得这么好看,再看看旁边那三人,他简直是一颗脑袋撑起整个时尚界。另我大跌眼镜的是,谢蔷惟那么文绉绉的气场都能够压住他们,他镇定地就像一条直线,刺入我整片视野。
“干嘛?”谢蔷惟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我上学那段时间正推行普通话,基本人人都在讲普通话。其实谢蔷惟也会我们这里的广东话,只不过他讲得很少。他的普通话是带北京腔的,字正腔圆。
那些男生和我说普通话一个样,都是歪了音,听起来像四川话。
“你……你……”其中一个男生支支吾吾的,也许正在想着偶像剧男主会讲的话,于是终于憋出了一句,“你今天让林幼难过了!”
“对不起。”谢蔷惟突然的话让我差点被空气呛到,他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一脸无辜,“我真的不希望她难过。”
“你既然不喜欢她,那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他气得鼻子出了气。
可谢蔷惟还是那么直线一样的静,好看的脸抬了起来,甚至被空中的光芒稀薄地染在脸上,柔美得不像话,甚至无辜起来,“好吗?……我只是做了同学之间该做的事,她不会的题问我我就教她,她没抄到笔记我就借她,掉了东西我就顺手帮她捡,不只是林幼,其他同学都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没什么不对。细想,又觉得不太对劲。我在旁边听着,看着谢蔷惟雪白的脸。真漂亮。
那些围在他们面前的男生前说:“谢蔷惟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啊!林幼哪里不好啦?”
自始至终,谢蔷惟都没有说出哪一句关于林幼的坏话,只是那些男生装模作样地伸张所谓的正义。不过这些男生实在笨得很,偏挑在这种放学高峰期的时间,以及显眼路段位置,他拎起拳头又放下,看看四周。谢蔷惟在他们班上的重位他们自然明了,老师校长可是当他宝一样宠着,毕竟是未来的栋梁,现在是祖国的花骨朵。
而且,还偏偏让故事的女主角撞见了,于是仿佛上场了一期狗血偶像剧,还是小学生版本。
说起林幼,我第一次见到她是从心脏按出来的吃惊的,好看,不只是好看,还特别乖巧,留着乖乖女的学生头,漂亮的鹅蛋脸,眼睛比谢蔷惟的要小些,毕竟嘛,谢蔷惟那种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不是人人都可以长出来的。
“哎呀,你们干嘛啦!干嘛啦!”她秋水一样地望着谢蔷惟,“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没事。”
林幼当时就是认定了自己的脚本,是走向几男来争她这个女主,差点大打出手,酿成大错。而她的男一号一定是谢蔷惟。那些找茬男生走了后,见我还没有走,她计算机一样的视线扫在我身上。看见我又黑又瘦,眼睛又小得她差点将眼睛眯起来看我的瞳孔。
我还穿着黑布鞋,白色的鞋带却异常显眼地脏。不知道是几年了还套在身上的衣服,丑肥的大裤子,她已经认定我是个看热闹的小透明,要么就是垂涎谢蔷惟美色的痴女……
“我是他的姐姐。”我偷偷在林幼的耳边说。她再次把我看得汗毛竖起,“你们不像啊!”我开玩笑说:“那是因为我们同父异母啊,我当然没有遗传谢蔷惟他妈的美色。”
林幼也是单纯,毕竟小孩嘛,她正好又听见谢蔷惟说“顾姐姐回去了”这样的话,又看见我们走的路是一样的,还那么熟悉摸底,简直就是手足情深。她当然是深信不疑。
我要是说不是,她还都不信呢,还说我顾姐姐开玩笑。
“姐姐,你吃不吃糖?”
我看着那张乖巧漂亮的脸,乌黑的头发被风吹起,她对我是完全放下防备,还恨不得讨好我,打探军情,我吃了她递来的大白兔奶糖,听她说:“姐姐,谢蔷惟喜欢什么?谢蔷惟他平常会干嘛?”
我笑笑,“他啊,他就是那样子啊。”我说得敷衍又含糊。讲到一半的时候,我和谢蔷惟要和她分开走,毕竟不是条条大路通我们家。
“谢蔷惟,你好样啊!”我说。声音用力、响亮。谢蔷惟一把敲了敲了我的脑袋,白白嫩嫩的脸像所有美好的不能描述的事物,“你傻啊。”
风吹大了我们宽松的校服。一直笔直地站着。那种感觉像是在时光的隧道里,庞大的校服下我们的骨架看起来是那么纤细。像不会长大。
我低下头看自己黑乎乎的手。
谢蔷惟,我傻是真的。可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和你不一样。真的。我知道的。
虫洞(11)
我躺在床上,因为姐姐不在了,我自己可以霸占她的位置,长枕头,长被子,我摊开手脚,宽松得要死。这里已经没有了姐姐的温度。没有了痕迹。耳边却时常听见姐姐的声音,在这房间里更是泛滥,她叫着我的名字,我转头去找。
这里并不是空旷的房间,而是挤满了许许多多杂物,我像寄生在这里的一个怪物,所有的物体都可以搅疼我的太阳穴。
想起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每个人填一个梦想。
什么是梦想?
是不是渴望的,想要的?那么我想要什么,我闭上眼睛,反反复复闭上眼睛,这不是第一次写什么梦想了,第一次是一年级,我学别人那样填了个明星,现在想想简直笑死,我还不如填个总统呢。既然不切实际,哆啦A梦也行。
那一天晚上,我头一次思考我想要什么,我希望会变成什么,想来想去,只想出两个答案。一个比一个荒唐的答案。如果要说实话,这其实是我的全部啊。
如果要是这样子,那么,会不会太不幸了……
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我又在学校门口看见谢蔷惟,白白净净的脸,穿着那么宽松的校服也那么好看。柔软的风,将他的发丝飘起。我迷离地盯着他看,一瞬间,眼睛用力地酸了起来。
那时候,我向他提起了梦想。我对谢蔷惟说,昨晚我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想到两件事,第一件事,我希望自己闭上眼睛永远都不会醒来,不会有明天,不会有太阳,不会有学校,不会有一个叫顾心尚的女孩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
我希望自己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我没有说谎。
顾心尚啊,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顾心尚啊,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存在的人。
谢蔷惟眨着大眼睛,他是那么意外,校服的领子系得整整齐齐。他说:“顾姐姐啊,那你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开口的时候,谢蔷惟又把小小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白白的牙齿。因为我说:“我希望有人爱我。”
虫洞(12)
他看着我,没有嘲笑我,只是歪着脖子问我:“这个也算梦想吗?”
“很奇怪吧?”我嘿嘿地笑。
“你真的填了其中一个?”
我快步走在他面前,然后回头,倒头走,我说:“两个都没有填,无论是‘有人爱’还是‘消失’我都没有填。”
“那你填了什么?”谢蔷惟看着我,我的眼睛也直线一样看着他,而我的步子也没有停,一直后退,而他冲我走来,听到他说现在左转,移一下肩膀,我就笑个不停。
“我就抄了前面同学写的那个。”我照办了,身体往左边走,又听见他说右边右边,我又往右边踏步。谢蔷惟现在变成了我的眼睛。
他说:“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我又笑了。
我喜欢这个游戏。我越走越快,谢蔷惟洋娃娃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劝我说不要走那么快,可是我不听,当听见谢蔷惟突然的一句“小心”,我脑袋就已经“砰”的一声了。突然一下子撞到了电线杆。我摸着疼痛的后脑勺,皱眉说:“好像是填了……”
“填了什么?”
他看着我的头发,它已经长到肩膀了,第一次见到谢蔷惟的时候,我的头发比他还要短。他叫我哥哥。我笑了,在阳光中笑了,我说:“我填了画家。”
他也笑了,“这个很好啊。”
我夸张地双臂交叉:“不可能得啦,我想都没有想就填的,我怎么可能当画家啊?上次我还填了明星呢,你当明星还像点。”我看着谢蔷惟还没有长开的脸,越看越觉得他长大肯定是个帅哥。我还问了他填过什么梦想没有。
他回答的是警察。他爸爸是警察,长大也想当警察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小孩一切的行为都是首先从大人身上开始模仿的。我看着谢蔷惟水灵灵的脸,可惜道:“当什么警察啊?就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当个男艺人还像话些,靠脸吃饭吧,当然,前提是你不长歪。”
谢蔷惟没有说话,他的书包总是鼓鼓的。他学习好得跟他的脸一样完美。这一次我不希望那里是满满的情书或者巧克力。
我们之前站在操场里,做完了那蠢蠢的早操,校长就要高声宣布要站出来拿奖状有谁,我总是听见谢蔷惟这个名字的,来来回回的看见他走上台,哪个科都占着第一名。校长每次见到他眼里都有花朵。欣慰。毕竟谢蔷惟就是他们想要的祖国的小花朵。
我就是一米虫,总是欠各种费用。老师说我要是这样长大后只能去种田啦,我从没有走过谢蔷惟站的那个位置。他的红领巾那么鲜艳,校服干净整齐。他的眼睛那么亮。我和他是沿着相反的方向生长的,他走在春暖花开的光明大道上,我却渗入这阴冷的黑暗里,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反而习惯这黑暗的绵长与密不透风。
掌声一次次地响,我也在拍。我拍得像在打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