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上坟

      又是一年冬至到,又是一回上坟时,又是一次思亲日。

      肆虐的西北风有如咆哮的长江水,发疯似的把户外的人们吞噬着,单薄的阳光孤零零地投影在了无生机的地面,局促一室的人们隔着窗户都能闻到瑟瑟的寒意。伫立在院子中,狂暴的北风都压不住埋藏心底的那一份痛。时钟拨回到2008年。

2008,奥运年,但奥运的记忆之于我似乎显得太过朦胧,甚至没有留下印记。

2008年,农历5月十三日,一个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早晨。吃过早饭,再我反复催促下,父亲终于勉强的答应去一趟医院。白色的病房,白色的检查单、白色的吊瓶,惨白的脸色,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噩梦将要来临。一个又一个的检查、一遍又一遍的诊断,从医生闪烁其词的话语中,从父亲拼命遏制但仍时不时流露出的痛苦表情里,我有了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父亲的病超出了我们全家人的想象。终于,我决定去省肿瘤医院。白纸黑字,几个触目惊心的字像匕首一样刺入的我胸膛。那晚,医院的走廊里,无尽的泪水彻底打湿我脸庞、衣襟。 3个月,仅剩3个月,父子之缘仅有三个月了。24岁的我第一次感到了命运的无常和残酷。父亲自始至终表现的很平静,但作为他最亲的人,我还是能从悲怆的眼神中读懂他内心的痛苦和不甘。

      窘迫的经济条件、长年累月繁重的劳作对父亲身体的摧残、不足100斤的体重,一切都表明,父亲的现状不具备做手术的任何条件。确诊的第二天,我们父子回到了家。

      治疗依然在不紧不慢的进行着。吃一些无关痛痒的西药,打一些聊胜于无的点滴,炖一些四处打探的中药偏方。每次吃药,父亲的眼神都写满了期待。一贯木讷的父亲那段时间出奇的健谈,儿时的生活,亲戚间复杂的关系,坎坷的命运,对我们兄弟俩地期待,甚至详细的规划病好后的生活。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着。时不时找借口出去擦拭一下眼角的泪水,立即跑到跟前强做欢颜的配合着。就这样,看似平静,实则滴血的日子飞快的流逝着。

6月11,又是在医院,女儿出生了,胎位不顺,听从医生建议,选择了剖腹产。那7天,我一个人基本上跑遍了整个妇产科。里,外,前,后。紧张,劳累,充斥着整个身体。稍有空闲,父亲因极度疼痛而抽搐的表情、父子不久将彻底分离的痛苦都一幕幕地涌上心头。刹那间,初为人父的那一丝喜悦也荡然无存。

    女儿出生后,父亲多次想看一眼第一个孙子,可是又反复念叨,自己患病,不能接触孩子,怕给孩子沾上霉运,等病好后好好抱。日子一天天过着,病痛一天天折磨着。药依然吃着,点滴仍旧打着,可我明白这只是在延续着渺茫的奇迹。父亲吃药的眼神也不再满怀期待,话语也不再铿锵有力。虽然头依旧倔强地昂着,不过晦涩的眼神早已失去了往日澄澈的光泽。

      该来的终于来了。进入8月,父亲已经消瘦的不成人形,大腿还没有以前的小胳膊粗(虽然以前也特别瘦),连下地都成了奢望。他也许明白(现在想来,聪明的父亲在医院也许就知道)自己的病是永远不可能好了,自己在人世的日子也不多了。8月初二,父亲大早就非让我扶着他去看看小孙女。其实这也是我一月来一直想说又无法开口的一句话。扶着父亲慢慢走着,几米的间隔我们走了接近10分钟。期间我们没有说过一次话,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出生51天后,父亲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孙女。颤巍巍的手抚摸着熟睡中孩子的脸,轻轻的。一下、一下、一下。枯瘦的手停留在孩子的脸上,世界在那一瞬凝固,一切都是寂静的。突然,父亲猛地扬起手,以我记忆中从没有过的速度把手从孩子脸上移开,接住了一点泪,敏捷地摸了一把双眼,平静的对我说:“让孩子睡吧”。示意我搀扶他离开。钻心的痛瞬间袭击着我,一转头,强行把出来的泪水咽入肚子。颤抖的声音说:“爹,等你好了,让孩子每天都和你睡?”“好、好……”

我搀扶着父亲离开了。

22天后,53岁的父亲平静的离开了。离开前一天仍然念叨着自己康复后让孩子陪他睡。可是,父亲也许永远都想不到,自己一生只能见孙女短短5秒。

爹,冬至又来了,您的孙女已经9岁了,你的大孙子(我弟的孩子)也4岁了,今年您又添了一个孙子。

爹,冬至来了,我明天要上坟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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