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三年,明孝宗朱祐樘追谥其生母纪氏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纯皇后”,由大学士尹直撰哀册,其中有一联:“睹汉家尧母之门,增宋室仁宗之恸”。将孝宗失母之痛,纪氏生前之德,一笔写尽。后来孝宗勤政之余,每每诵及都忍不住“辄欷歔流涕”。
中国封建历史上难以数计的后宫粉黛中,生前并没有正位中宫,死后被当了皇帝的儿子追赠皇后封号的女性不止纪氏一人。唐代曾有失于战祸离乱的沈氏,令人扼腕同情;清代曾有出生包衣奴婢而宠冠后宫的魏佳氏,令人浮想联翩。明代的这位孝穆纪皇后,却要令人感佩钦敬。她那从未安享过富贵的短暂一生,从入宫、生子到死亡,与明王朝兴衰起落的标志性大事件、大人物紧密关联。
层出不穷的宫斗戏接连不断地铺演,世人都以为皇帝的女人们个个心机深沉、自私狠辣,却不知千百年深宫中还有纪氏,这一朵绝无仅有的山茶花。当无数后宫女性的生命随风飘逝,她得以青史留名,或许也应该被算作一位赢家。但她的胜出,与逞强争艳、阴谋算计或强势的娘家都无关,她就是孤身一人,凭借天性的温厚醇良,超越了所有的乌烟瘴气、钩心斗角,最终成就了一代令主,带来一个繁荣太平的时代。
揣着她的故事在心里,我来到她的故乡,广西贺州。大藤峡、潇贺古道、壮瑶民变、临贺古城……故事情节里的关键词不断出现,牵连着她的影子,在曾经生养过她的这一方水土之上,在那些依然记得她的青山绿水之间,隐隐约约——
一、广西断藤峡之役
明成化元年(1465年)正月,登基未几的明宪宗朱见深采纳兵部尚书王竑的奏议,命韩雍出任右佥都御吏,赞理军务,与总兵官、征夷将军赵辅、监军太监卢永等人领兵16万,自南京开往广西,征讨当时已祸延两广的壮、瑶叛乱。
十一月,韩雍、赵辅率军攻破敌方老巢大藤峡,歼敌近七千余人,擒杀叛军首领侯大苟。主将韩雍乘胜策马,一刀砍断被当地人奉为神灵的横江古藤,宣布将这个地方改名为“断藤峡”,声震遐迩。从此,集中优势兵力直捣敌营,再清理流散敌军的“断藤峡之役”作为攻坚战的经典战例,记入中国战争史。
“先声已破鬼门关”,韩雍与赵辅正酬唱庆功之际,部将过来请令,问他要如何处置被俘的叛军兵士及家眷。韩雍顺口指示:全部处死!真是不折不扣的“蝼蚁残生掌握间”,威风凛凛。可一转眼之间,韩雍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命属下从中挑选出年轻伶俐的数百男女,带回南京去献俘。
韩雍这偶然的一转念,在后来的明史上砸出了两个重重的印记。因为这一群被押往京城,充入掖庭为奴的幸存战俘们当中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汪直,设立并统领西厂的大宦官,首开明代禁军掌于内臣之先河,一度权倾天下;另一个,便是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她,宫女名册上只写着她姓“纪”,连个名字也没有。
二、宪宗之情有独钟
纪姑娘初入掖庭之际,在她视线所不能及的,偌大紫禁城更深更深处的宁贞宫内,17岁的皇帝朱见深正拥抱着刚受了伤的万妃,心疼得不得了。
万妃,名叫万贞儿,是朱见深心尖上的女人。朱见深即位百日后,奉英宗遗诏册立的皇后是吴氏。万妃仗着自己曾经与皇帝同甘共苦的资历,根本不把新皇后和其他一众妃嫔放在眼里。这天又对吴氏言语冲撞,终于惹得皇后忍无可忍,找了个借口,命人狠狠打了万妃一顿。
皇后命人杖责嫔妃,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然而,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的吴皇后太过自信了。是,万贞儿“貌雄声巨,类男子”,根本谈不上美貌;是,万贞儿出身微贱,在朝中没有任何后台;是,万贞儿已经35岁,青春早已过去……然而,世上男人对女人的痴情,并不总是以相貌或年龄为前提条件的——
正统十四年(1449年),明英宗率六军亲征瓦剌,经土木堡一役全军覆没。那时的朱见深才两岁,名字还不叫朱见深,他叫朱见濬,是明英宗的庶长子。当英宗兵败被俘,囚禁于北方的消息传回京城,宰相于谦等人为免于朝廷被瓦剌勒索,建议英宗之弟朱祁钰继位,代替兄长“暂总百官理其事”,是为明代宗。同时,孙太后也不肯委屈了英宗。为了强调皇位终将要归还给英宗,孙太后立朱见濬为太子,并指派当时21岁的万贞儿贴身服侍他。
不料朱祁钰一旦登基,再也舍不得下来。他先废黜侄儿为沂王,另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后来又将好不容易被放还的英宗长期软禁。朱见濬从五岁起被赶出东宫,一直挨到英宗复位,为他改名朱见深并重归太子位,期间经过了整整七年有余。天天胆颤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严重扭曲了朱见深的性格。史载他“年虽幼,已岐嶷如成人,视瞻非常,不亲言笑。”
当他只是自己叔父眼中的一根刺,当周围的所有人都对他若即若离,只有万贞儿,始终和他在一起,在他身边陪伴了他,呵护了他、安慰了他。如今他已在万人之上,万姐姐怎能任人欺侮?!怒火中烧的朱见深亲自驾临皇后寝宫问罪,当着万贞儿的面,下令杖责年轻的皇后。打完之后还不解气,终将仅当了几个月皇后的吴氏打入冷宫。
他的生母周太后大惑不解,质问儿子,万贞儿到底有什么好?你怎么就这么离不开这个女人?——不论别人理解与否、同意与否,三千佳丽也好,皇后也好,在宪宗心目中都抵不过万姐姐一根手指头。
成化二年,万妃生下一子,立刻受封为皇贵妃,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活着享此尊荣的女人。可惜那孩子福薄,宪宗派出宦官们四处向山川诸神祷告祈福也没保住。丧子而已无生育能力的万贵妃,从此将“皇嗣”视为心头大患。连已受封的皇太子也敢下毒手整死,后宫嫔妃们就不必说了,一时“掖庭御幸有身,饮药伤坠者无数”。
宪宗的后宫再无婴儿降生,眼看着要断子绝孙,“朝中上下皆以为忧”。宪宗自己也不是不忧,只是万贵妃不能被责备。无论她的性情多么乖张,行为多么过份,他都可以包容,都可以视而不见。当时的满朝文武也只落得和后世史家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年老色衰的万贵妃,高居在“自古妃嫔承恩最晚、而最专最久者,未有如此”的位置为所欲为,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