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戏,是挤在大人们一片大腿的丛林中听。家乡在陕晋交界之地,所以听的多是晋剧。听多了,觉得这种剧既有古晋的豪迈之风,也有戏曲本身缠绵婉转的韵致。
感受最深,是有时听到一大段连绵不绝的唱腔,觉得那一口气,始终在演员的胸腔里提着,浮着,滚动着。这口气,在方寸之间有响遏云端的高远,有林间花下的美致,把古人的情语情韵,在一口气之间挥洒得迷人之极。
好迷人的一口气啊。
最近读了舒明月的中篇《月娥》。感觉她这篇作品就是像唱戏那样提着一口气写完的,所以我也是提着一口气一路看下去,不知不觉间就看完了,不知道看这篇作品的其他小伙伴有没有这种感觉。
下面简单介绍一下内容吧。
月婵月娥姊妹俩打小与昆班二班主宝穗交好,宝穗钟情于月婵,月婵却忌讳宝穗的戏子身份,嫁给一个小商人。月娥钟情于昆曲,难免与宝穗往来渐多,在清爽伶俐的宝穗面前,遂暗生情愫。而宝穗多年来却一直心心念念于姐姐月婵,无奈月婵空有貌美如花却无一点灵犀,世间最怕,有情遇到无情,偏巧宝穗与月婵便是。宝穗惟情,月娥的姐夫惟利。月娥玲珑剔透,月婵世俗浊滞。如此而已。
就是这么几个人,就是这么一段事,注定不会有什么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即使有令人洒泪处,切齿处,也一如丝缕不绝的昆曲清音,一举手一投足处,委婉雅致,如诗如画。
这全赖作者的文字功夫。
现在,肯在文字上这么用力用功的作者不算太多了,年轻作者尤其少。上接古典,中连鲁迅、沈从文(还有好几位,不一一列举),下接汪曾祺、林斤澜,这一脉的作者们是极为注重文字修炼功夫的,文学史把他们称为文体家。觉得这样的定位不尽合理,试问哪位文字作者没有自己的文体?只不过上述几位更为注重这方面的修为而已。
舒明月“好文笔都是读出来的”观点,在豆瓣阅读上以高分受到小伙伴的追捧,她的推荐阅读书目中,都是经典文体作家。她也坦承自己的文笔主要得益于阅读,这一点,能从这篇《月娥》看出。
我看《月娥》,感觉像是在看一出戏。生旦净丑俱全,唱念作打皆有。生是宝穗,旦是月娥、王宝秀,月婵勉强可算,丑是月娥姐夫。而作者舒明月则是操琴司鼓的先生,长袖善舞的班主,在她的悉心操持之下,一出好戏徐徐拉开。
“长长的水袖遮住面庞,遮不住双目里滟滟波光。”
这样的语言,如果你把它当小说语言来看,它也的确是小说语言。如果你能往深处再想一想,品一品,深入地感受一番,那么,你会慢慢觉得,它其实是诗的语言,它又是戏曲式的亮相。有许多小说家说开头最难,难在它是全篇的调子,“眼”。它的节奏就是全篇的节奏。一双波光滟滟含情美目,直照彻小说接下来的关关节节、一板一眼。沈从文说,小说的人物,是要“贴”着他来写的。这个明艳的开头,紧紧贴住了月娥的“神”,也奠定了全篇节奏,一唱三叹之感顿生。
个人臆测,月娥想要学的戏剧昆曲,在小说中有一种小小的象征,它象征着人生的梦想和梦想的人生。人生的梦想曼妙如斯,雅曲清音,浸人心脾,一种对艺术的追求与理想,一种想要融入艺术之境的本能冲动,将月娥带到了一种至纯至美的境界之中。而在这种绝美之境中沾染浸润一番的人,内心光华灼灼,纤尘不染,她能以一颗玲珑剔透之心反观周遭人事,她的心地如一缕清溪,一轮月华,所经之地,所历之事,无不如孩童般天真烂漫,憨态可掬。
一门心思想要学昆曲的月娥,昆曲便是洗濯她的清溪,照亮她的月光。当然, 如果在此处把昆曲置换为艺术二字,也是完全可说的。二班主宝穗,此处也可以代换为艺术二字,月娥对他的一片情愫,也可以说是对艺术之境的天然向往与追求,无艾无怨,无争无求。
其他人物,皆为陪衬月娥而设。
“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反过来讲,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那么生活中的坎坷波折,就都有可能成为他的地狱。月婵为自己心中的名相而活,宁嫁一个市侩之徒,忍受无尽盘剥与屈辱,也无视宝穗的痴情一片。宝穗为爱而爱,强自压抑对月娥渐生的好感,与其说他深爱的是月婵,不如说他深爱的是自己深爱月婵的这种感觉。爱对他来说,就成了永不可得之苦。
“不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姻缘么,正是碧玉般的两个人儿。怎么没有外人作梗,活生生自个儿将自个儿拆散了呢?月娥心下惋惜着。“姊姊,要能再倒回去,你还要当绣坊老板娘吗?”
“不是这家的老板娘,也还会是那家的老板娘。你以为谁都能有道台夫人一般的好命,嫁个官爷?”
这是月娥月婵姊妹俩人私底下说的几句体己话,妹妹的一片衷肠,姊姊的一股浊思,跃然纸上。且抛开这个不讲,单来欣赏这一段语言,妹妹的话如春溪蜿蜒,嘈嘈切切,珠玉有声,哀而不伤,恰如台上青衣小旦婉转念白,拿捏之间,让人如坐春风,声声入耳,洇入肺腑之间。再听姊姊的回答,正如那水中顽石,林中枯木,木不楞腾,咚一声。此处若有配器,当是一面老鼓,枯绝闷绝。
不一一列举。全篇之中像这样秀与拙、美与丑、动与静的错落搭配,高低有致,比比皆是。有心的读者应该自己翻阅细读,深思细品之下,当比我的妄自揣度,体会更深百倍。
最后总的说一说。我国的文学传统,最高境界是诗的境界,而戏曲与诗歌的关系,又是源与流的关系。《月娥》以诗为底蕴,以戏为框架,以中国气派的语言文字为砖石,一砖一石,砌成了一座传统之美、诗意之美的华美大厦。
试看《月娥》收束部分:
“晚上,夫人召来曲笛师傅,令月娥将上本《牡丹亭》一气唱与她听,再为她点拨一次。正是月半,一轮圆月当空,清光摄人。夫人宽坐于庭院中的一株桂树下,看月娥拈指拂面,舞袖翩跹。四周宁寂,笛声伴着悠绵的声腔,也撩动夫人忆起她少时的情怀来。”
如果把这一幕看作是一出戏的舞台说明,也无不可。只是这说明文字也写得如诗如画,恰如其分地镶嵌进了整出大戏之中,美得让人心惊。
月娥被劫,幸而劫后余生,闻讯赶来的宝穗:
“冲上前来,抱住了她,她想张口说话,可双唇像有千斤重,师兄摇着她,拖着哭腔:‘月娥,月娥,好妹子,好妹子——’
要是月娥醒不过来了——这念头才冒出来,宝穗就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绞痛,人像被掏空了。要是她还好好的——他要去庙里供十盏长明灯;露天搭戏台,演上十天不重样!“
一曲清音,密鼓紧锣,至此锵然一声而止。看到这里,想起自古及今的情深痴绝之人,禁不住心生叹惋,为玲珑圆润至此的月娥,为一往情深的宝穗,为这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诗的国度,戏的故乡,也为这篇将一腔情怀还诸天地、还诸神佛的锦绣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