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二十三岁,乌云盘髻,面如桃花,身材矮小却也匀称。
行在街上,耳垂上戴着明晃晃的两对铜环,手里常捏着一个精致的小钱袋子。
“十里八村寻不见,大街小巷步常行,也是城里公子爷少看的颜色。”卖果品饮子、糯米腐子的贩子常如此说,又点上一支卷烟,擦了根火柴,贪婪地吸了起来。
一年前,云娘乘着骡子车搬到此处,行李搁下,忙不迭去饮子摊那里要了碗喝什。
“你从哪搬来,姑娘家。”贩子边舀饮子边说。
“乡底下,管什么石头堆、烂井前,总之乡底下。”
“牵骡子的是你娘?”
“是的,种惯庄稼的娘。”
“你爹爹。”
“打仗死去了,在去年,一枪过去穿破了肚肠。”
“所以你家得了抚恤的款子,搬到城里的巷子里来住。”
云娘愠生生地望着贩子,两颗葡萄眼睛睁圆,贩子便不多说,又往饮子里掷了点橘子、山楂,赔了个粗糙的傻笑,或说,赔了个不是。
“一巷子通到底,是邻居,您常光顾。”贩子招呼了下,便扇起芭蕉来。
此后,云娘每次出门时都会给铜钿要一碗饮子来吃,夏吃冷,冬吃暖。
贩子喜欢看她吃时的模样,小家子气,府里的贵太太似的。
“一杯桂花甜酿,一杯水梨饮子。”云娘从布袄里掏出钱袋子。
“给您打上。”贩子扯长嗓子,一声应来。
云娘在贩子的马扎上坐下,小口吃着。
当梨花纷纷落下,春日算是残存,又待六七月份结了果子,才算宜人心意。时间也是如此流逝着,贩子摆着小摊,风和日丽时哼着小曲,雨水袭来时又狼狈收拾。
云娘母亲在面粉厂里做工,这是临时补上的,她牵着云娘的手央求老板再收个女儿上班,老板望着云娘,不经垂涎,这时恰巧老板娘抱着婴儿走来,给他使了个狠狠的眼色。
“不了,人的确不能再招了。”老板红着脸应道。
云娘在这条街上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敲了府邸的铜环,又问了茶馆的掌柜。
“府上缺用人?”
“茶馆少茶房?”
府邸管家和店小二都摇了摇头,连连推辞,最后觅甘居的掌柜却收了下。
觅甘居是个酒楼,牌匾据说是袁世凯公子袁克文用隶书题写的,金漆赫然。除此,它有着三层清调木楼,在当地生意红火,食客们往来不绝,常将木楼梯踩得嘎吱嘎吱响。
楼上有个拉弦卖唱的独眼刘,嗓子清脆,但卖脸打赏的人少如牛毛,除了掌柜可怜他给他一些小钱外,那些食客们往往掠过他去,视若无睹。
云娘四处碰壁后,来到觅甘居楼下谋工作,几声央求也没能换得掌柜应允,拉弦的独眼刘讨茶水时恰巧望见。
“掌柜的,这姑娘我也望见多时了,一条大街东西走了几百遭,行个好,让他在这里谋个生计,常言道:积善人家庆有余!”
掌柜本就对独眼刘没什么好脸色,再加上如此干涉他的决定,正想驳他时,却被独眼刘连忙拉过去了,小声说道:
“这以后啊,您也不用嫌我可怜赏我那点钱了,您呐,就看好了,收了她,准没错。”
“你天大的本事,没我那点钱你喝西北风?还有工钱又不是你出,你倒说来轻巧。”
“别说别说,你看她长怎么样?”
“长得是标致,可这在饭馆子里不能当饭吃,店小二能端汤倒茶,就那姑娘家恐怕不行,一大盆子鱼辣汤端上去,她能吃得消?”
“谁叫他端汤倒茶了,我走南闯北在此落脚,想讨碗饭吃,食客们却不赏光,这是因为我拉得难听么还是唱得不好么?我觉得不然,是我独眼刘长相丑陋,像个庄稼汉。如果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家搁这唱那大不同了!他们还有心情在一旁谈天论地、喝酒吃菜吗?”
掌柜思量了下,点了点头道:
“你老刘恐怕要盆满钵满,脱旧换新了!”
二人一拍即合,云娘也被拉到了独眼刘那边,自此,独眼刘上半天教她唱曲子,下半天回到觅甘居继续清寒。
姑娘家对唱词敏锐,师父几句词念给她听,她便能跟着弦泠泠吟唱。云娘在独眼刘那唱,回家路上也唱。
坐在饮子摊旁也不禁唱。
“大姑娘,可饱了我的耳福,今天这碗饮子不收你钱!”贩子豪气地说。
“那我天天冲你唱,你就不许再收我钱了。”云娘俏皮应道。
这应算是云娘的一句玩笑话,却好像在贩子的心池里掷了个石子般,泛起了涟漪。
他笑呵呵地回道:
“好呀!”
贩子摆摊时也会想起,“天天冲我唱,天天冲我唱,一载三百六十日,她与我说话不成,又唱给我听……云娘的声音是甜的,比我做的饮子还甜。”
觅甘居后面的院子空荡荡,用来囤菜囤肉,独眼刘搬了个破椅子过去坐在那里为云娘拉弦。
“《苏三起解》要学,《女驸马》要学,《骂曹》也要学,往后还有《惊变》《游园》,你好好唱我好好教,说实在的我就靠你谋碗饭吃,想必你也要用它生计,唱窄了你待在这觅甘居也有碗饭吃,唱宽咯哪个府邸阔公邀你去也能赚来不少。”
“谋碗饭吃便行了,那仔细那么多事情。”
春秋相易,时间过去不少了,云娘渐渐唱得有了模样,独眼刘一看气候初成,就让她上了台阶为食客解乏,一坐一立,一拉弦一唱词。
“南来的,北往的,穿厌了丝绸面料,吃腻了山珍海味,臭皮囊靠衣裳撑,瘪肚皮靠酒饭喂,你在这觅甘居喝酒吃菜,却不学那古人吟诗答对,我说可惜您别介意,怎要求人人咂摸山家风味?诸位稍稍停顿碗筷,让我俩为在座将唇齿费。”
独眼刘吆喝一段拉场词,底下零零星星几阵子掌声,个别人却抬头向云娘望去,在底下议论开来。
“你看这姑娘有些俊俏。”
“咦!怎还有这么个姑娘,我从未得知。”
议论声中,突然有一人大喊一声好,于是又扬起了掌声。
云娘怯怯地唱来,有几句唱断,有几句唱错,台下食客浑然不觉。只顾拍手叫好,这时候雅间的老爷被下人搀扶着走了下来,忙不过来的小二也投眼望去,厨房里的灶下养拿起铁锅也睁大着眼望外看,觅甘居就好似逢年过节一样。
“你看这姑娘唱得是真好看,这张脸就好比……哎……就好比……罢了,我说不上来,反正他娘的是漂亮。”
“这独眼刘祖坟冒青烟了,得了这么个姑娘?”
楼内喧哗声一阵盖过一阵,即便云娘不唱了底下还是拍手叫绝,楼外的路人本以为是酒楼内起了口角打了起来,也不禁进门看热闹,才发现是一个姑娘家站在那里,最终流连忘返。
名声打开了以后,觅甘居愈加红火,独眼刘也喝上了小酒,吃起了荤菜,一身行头在下九流中算是显眼。
公子爷,官老爷渐渐成为觅甘居常客,掌柜也伺机抬了抬菜价,并且靠近云娘的桌子要收取按时辰计算的钱财。这当中就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太阳穴上贴了个狗皮膏药的少爷,他坐在云娘旁边,不时闭目故作咂摸,不时打开一道眼缝朝云娘望去。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山鸟善歌,而卿有韵。”少爷文绉绉地评价道,身后也跟着一群人拍手,喊着有韵味之类的话。
云娘收拾回家后,还剩独眼刘在吃菜,少爷望见了他,便吩咐人将他请过来。
“按理说,先生的弦拉得是好,可那姑娘家的唱功却不如意。”
“呀,公子真乃明白人。”
“可你家姑娘姿色非凡,俏丽迷人。”
“这倒是的。”
“家父还在家中,我不便在外停留了,这有一枚洋元,你且收下。改日我再邀你共谈宫商。”
“这……这怎么好意思。”
“何必客气,你我都是明白人。”
独眼刘与少爷相视一笑,继而各自分手告别,此后这几日云娘回家后,少爷便将独眼刘拉到自己桌子上,一同饮酒,偶尔谈谈戏曲名目,偶尔谈谈云娘家境。
“她是个可怜姑娘,母亲在面粉厂,父亲为国捐躯了。”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陋巷,可怜。”
独眼刘那只眼渐渐闪烁了光芒,面颊褶皱,一口黄牙从苍白的嘴唇里透了出来。
“可惜,这姑娘还没个男人,独自一人辛苦着。”
“他还没嫁男人家?”少爷也颇为惊喜,然而很快的收敛了起来。“这的确是辛苦的,光靠娘不好过日子的。”
“这样吧,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赶回家了,明早我在后院教云娘词时您可过来看看,看看有哪里是不足的,您好指点一二,莫让这姑娘走误入歧途,日后无人捧场!”
“这是定然,定然!”少爷喜出望外,又从兜里掏出两枚雪亮的银元递到独眼刘手心窝子里。
“你我二人相见恨晚,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独眼刘回道。
这几日的驻台卖唱让云娘的日子也渐渐好过,独眼刘要给掌柜一点场地钱也要给云娘一些辛苦钱,她半晌在此虽说唱得并不算好,但招来了不少食客瞩目。云娘去了绸缎庄买了几块布匹,又请了好裁缝做了衣裳,手腕上也佩了个翠绿的镯子,连布鞋都是缀着花的。她走路轻慢,也好看,换古人的好词说那就叫凌波微步。
她耳垂上两个铜耳环仍然戴着,不舍得换,人们都以为这是金的,在太阳底下有着黄淡淡的光色。而她手里那个捏了许久的钱袋子颇让人议论,有人说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也有人说这是某个意中人在小布品摊子为她买的,总之她是极为珍爱这个小玩意,毕竟别人姑娘家唱词时手里捏着柄题词的团扇,婀娜多姿,而他手里单单捏着个粉黛的钱袋子,却让人看得她纤纤的指头。
“你近来阔绰,打扮漂亮,怎么这个小钱袋子用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换,边边角角已经生了洗不掉的乌黑了。”贩子在为她盛饮子的时候搭了一句。
“你懂什么,这叫敝帚自珍,这物件对我来说是意义非常的。”
“呦,我为你打个饮子,你给我说说,我倒要明白明白这是什么来历。”
“它呐叫梅臭囊,这东西却不是什么名工巧匠做出来的,凡你见到的卖布鞋的摊子小店,都会有小小的一个柜台售卖。其他的店铺老板会算计生意,有的在钱袋子里喷点西洋香水,有的在里面塞点喷香的花瓣,当然这也仅仅在北平上海可以见到这么做的。”
“这有什么。”
“但梅不一样,梅的气味淡,闻不出来,有老板故意给自己的钱囊打上告示:梅臭难知,雅客自知。这天底下谁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雅致呢。”
“会做生意……但,但这也不至于让你这姑娘如此珍惜。”
“你可知送我这梅臭囊的人是谁,我知道你会听,他是上海商人家的桓公子,家境富裕,模样俊秀。我送父亲当兵时,他作为大学生志愿进行征召工作,在那会儿便认识了,也就在那会儿送了我这个梅臭囊。”
“那他这会儿人呢?”
“他念完书就去结婚了,我本以为无缘重逢,兀自伤心,今年初却遥遥地寄来了一封书信,写着:家妻病故,无遗子嗣,父母每怨尤之,告之以再妻,桓三复白。这意思就是他要娶我,桓公子要娶我。我日夜高兴着,闭上眼是桓公子,睁开眼就是这封书信。”
“那你这姑娘家恐怕是要远离这个腌臜的小县城了,远走高飞,吃好的穿好的。”
“八字还没一撇,煮熟的鸭子都能再飞了,这话可别说这么早。”
饮子摊的贩子就望着云娘轻步离开,眼里空落落的。但他也明白,云娘是瞧不上他的,他失落一阵便继续生计了。
他生意好,觅甘居的掌柜有时也要让他送饮子带给食客,来来往往的路人常在这里买饮子吃,这其中当然也不乏是觅甘居的食客们儿,大鱼大肉吃多了犯腻,总需要一杯清凉的饮子来清清五脏六腑,食客们也得知云娘的家就在小巷子底,不时和贩子打听打听云娘种种。
贩子常常回道:“声音好、长相好、哪哪都好,对你们来说就一样不好!”
“哪不好?”
“她要嫁人了,嫁的可是上海巨贾,虽说是二婚头,可人家少爷前妻病故了,这接了上去可不是正房太太?”
这消息便如洪流般传了开来,传到人力夫的耳根子里,也传到上流客人的茶桌上。最后自然而然地被当地的少爷和独眼刘得知。
独眼刘为此也烦忧着,因为云娘近几日的听众落得和自己往日一样多,打赏的客人一大茬一大茬的离开,觅甘居的掌柜也是冷冷地对待着这俩人。
唯有少爷照常请着独眼刘喝酒。
“朋友,我知道你近来日子难过,我这里有些钱你暂且拿去应付,这两纸抱着的各自是十元,一份与你,一份与云娘。”
“公子爷,你可真是菩萨心肠,我与你虽一见如故,但蒙你这番照顾。我……我受之有愧,而却之不恭呐。”
“你呐走南闯北生活不易,云娘是丧了父的姑娘来这里谋生也不容易,虽说是要去上海,但还有些日子要应付。要我说你也不必在这里继续搭台卖唱了,这几日算是淡季,怎么不去四处走赶走赶?”
“这日子总得糊口,得了些许钱财就不去谋生计?没这个道理。”
“嗐,我怎么会害哥哥。鄙府管家回乡下照顾他母亲去了,倒不如委屈你来做。”
“这……这怎称得上委屈,我是高攀公子了。”
独眼刘那只眼激动了起来,逼榨着水盈盈的泪光。
“还有管丫鬟的阿姨也留了空缺,你看谁合适。”
少爷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穿上了衣裳就迈步下楼,消失在夜色当中,留下独眼刘一人在澄澄灯光中眯眼揣摩。
翌日,独眼刘便坐上人力车赶往面粉厂里去找云娘母亲,面粉厂里烟沆沆,到处是腻子般的白灰,厂顶上还掉下四个车轮大的牌子,凑在一起是禁止明火四个大字,这便打消了独眼刘掏烟的冲动。坐了许久,待一声叮铃铃的响声,工人们从嘈杂的厂房里奔向食堂。独眼刘阴差阳错见过云娘母亲几面,虽是生分,但在一眼望见也并不算难。
那个戴着裹头巾,身段短小臃肿的妇女慢悠悠地从厂里走了出来,独眼刘起了身连忙迎上去。
“老妹妹你可认识我吗?”
“呀,这是教我闺女唱词的老刘啊,我怎么不认识,我娘俩托你的福。”
“听说云娘要赶往上海成亲,真是这样吗。”
“说是如此说,可凡事都不能有个准,那少爷我也见过,人挺不错,家里也算富裕,怎会看上我家闺女呢,还从上海托邮差寄了封书信,不过,就是这样,那云娘可别提多欢喜了。”
“看上她自然是因为她漂亮,云娘的姿色放在这里那是有第二没第一。”
“你多说笑了,这孩子多有不是。”
“老妹妹现在就因为云娘赶上海成亲这件事让我这生意不好做了,不然前几日红火的时候,云娘一天挣的钱恐怕比你十天挣的都多,现在清寒了,没人赏光,云娘杵在那儿,没几个肯看。”
“倒是,到年底还有好一段时间,这日子又得巴紧着过了。”
“嗐,那我也不会来此找你了,我是来帮你们娘俩的,我认识一个熟人,常常打赏云娘的,对云娘也颇为仰慕。你家情况我对他透露过一些,你别介意,他是个好人,家里条件也不比那位什么桓公子差。”
“那可不行,既然已经打赏了,就不可再烦扰人家,否则传出去落人家舌根下个穷人志短,我们一老一小怎么像样子。”
“这个你别往深了想,他家住在府里,少不了用人丫鬟,现在要个管事的阿姨,我看你既精明又老练,就和他举荐了你,你在这面粉厂里是给老板打工挣钱,你去府邸上是给老爷打工挣钱,这不是都一样吗?再者说,人家也是为了给云娘这个面子,你若怜惜这个闺女,就不要再推脱了。”
“那好,我回去和云娘商量商量。”
云娘母亲解下裹头巾,将外面一身套衣也脱了下来,独眼刘请了个人力车,赶回到住所那里就和独眼刘分道扬镳。
在觅甘居上,独眼刘笑盈盈地哼着小曲,踩着的木梯子也发出欢快的响声,这时候掌柜将他推到雅间内,这雅间四面挂着的是时人的书画,又栽有盆栽花卉。一扇雕花木窗撑开,下面则是一道托着浮萍的河流,河岸的柳树也垂下绿枝,好似在饮水。
桌子椅子是梨花木,明清味道,摆着几碟子精巧的冷菜,又有两盏如明玉般的白瓷酒壶,两个白瓷杯子,散着清远的酒香,最让独眼刘着目的是个木盘子上用红纸包裹着的银元,一共五条。
这时候门外一个人拍着手就走了进来,独眼刘回头一看发现正是那位少爷。
“老刘,我得谢你,你办事是让我放心的,看来这管家你是做得了的。”
“少爷说笑了,既然托你的福了,那么为你办事也是本分了。”
“说得好,来,坐下喝酒,切勿客气。”
“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酒过三巡,双双面泛微红,木窗还未撑下,窗外簌簌的风声钻进屋来,直抚到两人的面颊上,不由酒力渐盛。
“老刘……嗝……你觉着我对云娘怎么样。”
“少爷……嗝……我觉着你对云娘那叫一个好啊,就好像……就好像……嗝——”
“就好像什么……嗝……”
“就好像……对自己婆娘……”
“嗝……你放屁……不过……嗝……你这屁放得合……合我胃口。”
扑腾一声,独眼刘就倒在了桌子上,又扑腾一声,少爷也跟着扒了下来。
云娘这几日在家赋闲,得知母亲另谋了份好工作,便索性不出门了。料理了买菜煮饭这些家务事,这天打了个竹篮子准备去菜市场。
走到巷子口时,就碰见卖饮子的贩子,贩子凑上去连忙说:
“您早,您早,这是去菜市场吗?”
“家里米不够吃了,去买两斤回来。”
“那太好了,也给我捎三斤新鲜的果子,我调饮子来,这摊子我也不好挪身。”
“那好。”
“我现在就给您拿钱。”
“这可多了不少,指定还有富余。”
“多了呀,那多了你就自己看着办呗。”
贩子冲上去一阵笑道,云娘偏觉得生厌不少。
回过去又把富余的钱掷到贩子的摊儿上。
少爷府上依仗着独眼刘和云娘母亲管理,老爷也将产业托付给了少爷,整日提笼逗鸟,养花种草。少爷自身呢?有几日他寻花问柳、夜不归宿,也有几日他拜谒豪贵、兢兢业业,然而在这种家庭出身的少爷稍稍有一点正面特点,就会被人无限放大,以至于瑕不掩瑜。
辫子军倒下后,全城仍然不乏遗孤遗老,有些王爷肯坐吃山空、以致流落街头,但有一些却警觉的多,懂得置办产业,攀高关系。
少爷这天清晨漱口结束后,就坐上了轿车去邻城,按他说,是探望一下即将过八十大寿的前清王爷,再彼此研习下嵇康的养生之道。实则就是通过王爷来打通上层关系,好让自己的产业做大。
少爷登临王爷府上,已经被震慑不少,八鼎大荷花缸,缸子里养着红艳的小鱼,雕梁画栋有如奇匠所制,在这副光景下他不由地叩首问安,抬头一望那座上正坐着一个面容红润的老者,一头黑白分明的金钱鼠尾辫子延到脚前,颤巍巍地抬了抬手,示意少爷起身。
“王爷哪需要过这八十大寿,分明是五十出头。”
“你油嘴滑舌的,就不必拿老朽来打趣了,不过老朽也自觉的身子硬朗,倒不似那些抱病叫苦的人们,一天三顿饭,顿顿好胃口,酒也喝得,肉也吃得。”王爷一通气说完这些话不带喘的,又用手招了招少爷,让他过去,凑到少爷耳根便说:“小子,告诉你,姑娘也用得。”
少爷耳根一红,便陪同王爷一起朗声大笑。
“王爷,我这次是探望你来了,没带什么东西,就带了个石榴大的金蛤蟆,还望你笑纳。”
“你看看你,大老远跑来探望老朽已经是莫大情分了,还带什么东西,真是折煞老朽了。”
“再过半个月,老先生你就要过这八十大寿了,这堪比天上的蟠桃盛宴,我定当叨扰王爷,还望王爷勿要嫌弃。”
“这说的哪里话,这是给我祝寿来了,我巴不得呐。”
“到时候给你带个会唱戏词的乐伎,虽不是年方二八,但稚嫩许多,他那面颊子真是天赐的。”
“哈哈……好好,你能成就个露水夫妻……咳咳……咳咳……这自当是空谈说笑,的的确确愚弄佛祖了,你来,你来就行了。”
少爷坐车回去后先去找了独眼刘商议,独眼刘点头暗允,又托下人叫来了在后院看用人的云娘母亲。
“阿姨,近来可辛苦?”
“走走看看,那称得上辛苦,这身子又得能胖一圈下来。”
“那便好,生怕阿姨不适应这府上大大小小的琐事,你这样说来我也放心了,再过半个月要去邻城的王爷府上拜访,为他贺八十大寿,这样我也好将这府邸交付给你了。”
“少爷,你这说的哪里话,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做好是再应当不过。”
“还有一件事,还请您允肯。”
“少爷,这什么事轮得到我来决定?”
“王爷是前清遗老,搁过去在大清朝人家锦衣玉食、位高权重,就搁现在也是一方受人敬仰的角色,我能搜集的赠礼在王爷面前那不过是三瓜俩枣,根本不值一提。”
“这么说倒也是的。”
“所以我就得想个别致的法子出来。”
“对,是应该这么做。”
“云娘她虽然年过二十,但仍然青春可人,在我们这地方,她也是首屈一指的绝色。当然,靠脸吃得上饭吗?那难说,云娘她有本事,这本事得亏老刘挖掘的,这你明白了吧。”
“那……那我得找她商量商量。”
“别,听我说完,王爷府上那都是上流人物,都是些喜欢品茗听琴、看戏作诗的雅客,云娘她过去唱那么几句,准没错。”
一旁的独眼刘也赶了过来,道:
“老妹妹,少爷是好人,这是在给云娘长名望呢,你想想王爷是什么人物,王爷就是皇上的兄弟。”
“那好,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和她说一通。”
回到家里,云娘母亲就对云娘将此事说来,云娘却对着母亲破然地笑了开来,母亲望着云娘也同样的发出了笑声。
“娘,你看,这不就全来了么。”
“全来了,是全来了,马上就搬出这个烂鸡窝,进人家少爷府上做阔太太,出门不是坐八抬大轿就是乘小洋车。”
“换在以前谁敢想?”
“没人敢,你可是长了心眼的人。”
“不必说了,我这几日去独眼刘那再好好学几段唱词,我也自知我这几段上不了大雅之台,可虽然不是名门正宗,但在王爷府上也得拿出现有的本事来。”
“对,等这次你给少爷长了脸,少爷指定对你更加爱慕,你想想不仅独眼刘进了府了,连娘也捡来个管事的,你进人家府邸做太太,这不就是小火煎茶——迟早的事嘛。”
“娘,别跌了下巴颏儿,这事虽说有了眉目,但也得处处小心着。”
这娘俩当日就去集市上,买了梭子蟹、文蛤,买了羊蹄子、羊蝎子,赶到时鲜摊上,水果蔬菜小糕点又裹下来不少,游人还不住望她俩那看去,自以为是家中有了喜事。
而少爷和独眼刘又在觅甘居的雅间内坐下,凑近门离去递菜单的小二刚想迈步进去,却被掌柜的一手拿下,紧接着夺过菜单,小声斥道:
“楼下还不够你忙活的。”
又哈着腰走向少爷和独眼刘那边,话语温和地说:
“哎,这个少爷,独……呸……刘前辈,今天又是光临鄙居,您二位看看,要点什么菜汤。”
“酒是不必说的,有什么陈年佳酿掌柜您可不要吝惜,对了,四盘冷菜,红烧牛羊肉,酱搅猪蹄子,老刘你看看,你还有什么合胃口的菜食?”
“不必不必,少爷已是盛情款待了,这些菜也自然是吃不尽的,掌柜的你且下去催促厨内赶制。”
于是掌柜抱着菜单便迈下了楼,独眼刘拦下掌柜,对着少爷说道:
“这菜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这都是纯荤的菜食,肚肠是受不住油腻的。”
“呀,的的确确,这么吃下去明早都得难受。”少爷又脸转向掌柜:“掌柜的,你这店里可有什么酸梅汤、话梅汁这类的解腻饮子。”
“哟,您可说笑了,我们这是上牌面的酒楼,当官的有事可常来我这儿设间,那饮子是地摊小吃,我们是看不上的。”
“哪这么多三六九等,吃肚子里还不是众生平等。掌柜的,你有法子,别耽误我和刘兄在贵所的雅兴。”
“那好嘞,我去食肆上给您想想法子。”
说罢,掌柜的就下了楼,本想催促店小二去带两碗饮子回来,却看见店内热气腾腾,食客们喧哗嘈杂,厨房内锅铲铿铿锵锵。
“真他娘的使唤不上他,这让我去端菜端汤像什么样子。”掌柜如此想,双脚已经迈向觅甘居外,他知道他断不能匆匆而行,他是掌柜,走起路来得悠然缓慢,不能让熟人觉得这是亲自去干杂务。
到了饮子摊上时贩子也正打算收摊回去休息,掌柜连忙拦住:
“小伙计,你认得我?”
“老伙计,我不认得。”
“你他娘是什么口气?我……你四下里询问询问,觅甘居的掌柜谁不知道?”
“得得得,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和我八杆子打不着一块儿,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得回去擦洗擦洗,这一天可够乏。”
“你捎两碗酸甜的饮子带到觅甘居的雅间,那儿坐的是咱这正儿八经的少爷,吃肉怕油腻,得要你这饮子清清肚肠。”
“我做完你自己带过去,我家就在这儿,摊收完便回去歇息了。”
“那别,小兄弟你得体谅体谅我,我一个做掌柜的捧着两碗饮子回去,再给人递上,这像话嘛,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也没这道理呐。”
“老家伙,那得加钱,否则我决不走这一遭。”
“他娘的,少不了你的!”
到觅甘居酒楼时,贩子正捧着两碗饮子踟蹰着,掌柜便将他带到雅间门口,又嘱咐他进去得叫老爷,教了他几句体面话。待掌柜下楼时,那小贩子脑中闪烁中掌柜的训诫,徘徊不前。
“神他娘的,就这般进去罢,老爷叫上那准没错了。”那贩子鼓起勇气正想拍门进去,却听见那里正攀谈着什么。
“云娘她……她漂亮,谁不喜欢?天底下有男的不对好姑娘垂目施情吗?绝对没有,有的话那也不是男子汉。”
“少爷,你喝高了,这酒是烫过的,理应少喝点,面热脑昏可不舒坦。”
“那王爷……不对那老王八蛋可行呐!八十岁喝酒吃肉样样不忌。”
“算是硬朗结实,这到底是王爷,注重养生。”
“阿呸,这也罢了,但你说他这是吃了什么猛药了?那天他叫我过去,避开众人,凑我耳根就说他还能使姑娘。”
“这他娘的,我也不相信,粪尿都不济了,还能行房,就怕真有一天栽床榻上。”
“可不是嘛!这算个笑话,可云娘这事还得细谈,老刘你总不会认为我是惜云娘颜色的吧。”
“那是何故,少爷你只管说,我自当为你权衡利弊。”
“越国范蠡赠夫差以西施美人,图强谋霸,可见大丈夫为谋大业可舍妻子也。家父给我留下这些业当,我总不能坐吃山空,有靠山得找靠山,有朋友得用朋友。”
“对,我为你倒上一杯!”
“既然那老不死还能贪慕姑娘家,那么我送云娘过去那不是两家和善!”
话音刚了,独眼刘连忙用手捂住少爷的嘴:
“您还真是喝多了,这人做实事,嘴上得收着点,我知道你这般打算,我蒙您错爱,我当然为你考虑,云娘这事是个好打算。可我听说那个桓公子……?”
“这等话也就糊弄糊弄那些酒囊饭袋,如果真有一个要娶她为妻的桓公子,何必要等到年底?此刻就被人家接去上海了,哪留在这小地方受埋汰。这女人有时为了使自己出头,便会刻意强调这某公子某少爷对自己青睐有加,那传得真是神,恨不得袁寒云都曾是她的知己情郎!”
“可这有什么好处,云娘又能得到什么?”
“个中不够格的人自愧弗如,而有些家私的则可能会投金掷银百般讨好。”
“透彻,透彻,你这好一个将计就计!”
门外的贩子听得真切,他心知云娘这下子钻了别人的套了,得吃大亏,这下饮子也不便亲自送进去,他断定屋内另外一个人正是云娘的师父独眼刘。他招呼了下楼下忙得满头大汗的小二,吩咐他让他将着两碗饮子送将进去,自己则连忙赶回巷子,需要将事情与他们母女俩讲述明白。
月色迷离,夜路泥糯,酒楼灯笼正昏昏照着长街。贩子跑回去,就好像去救火一般。到巷子时已经汗流浃背,浑身冒着热气,他敲了敲云娘家的木门。
“什么人?我们已经睡下了。”
“是我,卖饮子的。”
“什么事要你夜里来通告。”
“独眼刘和少爷策划你的事,你开门,我给你讲明白,你放心我们邻里邻外,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不了什么坏事。”
说罢,云娘母亲便从床上起身将门闩拿到一旁,将贩子请进了屋子内,又为他倒了碗了冷茶水。
贩子咕嘟咕嘟几口饮下,用手抹了把脸,他仓促,语无伦次着,又自己拿过茶壶倒了碗茶,再次饮尽。收束了疲惫,也平复了心境,将自己在觅甘居的所闻一五一十的告知了母女俩。
他自知在妇女家逗留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再无多言,索性告辞二位回到自己家中。
母亲听了贩子这番话以后,明白这是确切的事,那贩子颇为老实,不会诓诈她们,她顿时怓然。
“这可怎么办,那小子打的是如意算盘,我们趁早离开这地界吧,我们这花花肠子都被人家给理清楚了。”
“怎么办?那就得照她意愿这么办。那少爷戴个金丝眼镜就斯文了?仍然是地猴长相,奸眉诈目,爱他钱时自然会说他好看。现在事已至此,倒不如就按他的意思来,这王爷府上不用他费心思,我自会前去。”
“娘就……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家,你爹当时抛下我们找了别的姑娘,娘就千般万般的照顾你,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我怎么……怎么能忍心。”
“娘,唯有如此,才能通算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