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野蔻
一段日子以来,闲暇时接了点能在家做的小活儿。活儿虽不累,但俯身下来一忙活就是俩三小时,时间久了,就觉得耳边空寂甚是乏味。打开电脑听歌,一两首词曲佳妙还好,久了便不再听到什么,只一团声音萦绕着渐生烦乱。再又听评书,这评书在电台里,每天伴着广告来两段趣味油然,几个小时接连播放,渐便听出说书人斧凿强颜,每每把不丁点的矛盾冲突做着数倍的夸张渲染,高潮迭起也便总体平淡,末了倒叫人有了虎头蛇尾的索然。某天,在友人空间看见在听小说的“说说”,心里一动,再有活儿时,首先就搜出来由李野墨播讲的《平凡的世界》,于是,调定音量,忙着手里的活计,默默地听了起来。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处在迷茫丧气的情绪中,基于一直以来的成绩,我对自己的未来有着难言的慌乱与无措。许多同学都饶有兴致地谈论着刚刚考完的试卷,某个题目,某个答案,某个某个。瘦小的我,蓬乱着肮脏的黑发双手抄在裤兜里徘徊在人迹杂乱的操场边缘,想着很多事又不知道到底想了些什么。甚至在小学的时候,我便已经意识到自己思索的很多事是不便说给别人听的,因为那样,除了遭到冷嘲热讽外,什么都不会得到。这个话,现在讲来仍然,只是我已经无所谓了。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在那天与我结缘的。很久以后,当我从那本百万字的巨著厚重的震撼中平复过来,才想到,当初所以买,完全是因为那本书拦腰鲜红底子上耀眼的白色字体写着茅盾文学奖之类的字样,原来根本就是冲着茅盾这俩字去的,以为是老茅的书哩。
三个月后某个夜晚,我躺在靠窗的下铺上,心潮起伏,简直如海潮一样澎湃不息。熄灯有一会了,故意说话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人变换姿势,扰得上下铺的铁管床架咯吱咯吱刺耳地响上几声;入眠快的某个家伙嘎嘎地磨牙,嘎嘎,又嘎嘎,上铺黑暗中无声抽烟的小子便愤怒地猛地踹一下床板,磨牙的动静也就戛然而止了。技校宿舍沿街,窗外是一条东西贯穿的水泥马路,九零年代中叶的小城远没有今天繁华,那个钟点,来往的车辆与行人早已寥寥。失修的街灯零落地发出灰白暗淡的光线,无声地衬托着清冷寂寞。今天想来,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当属那一晚的月光。
暗灰发白的天空上不见一片云朵,一轮微蚀的明月皎洁如洗。深深地吸一口气,空气清润,甚至透着麦苗初萌微弱的青甜;如水的月光透过斜开的玻璃窗,透过不辨颜色的窗纱倾泻到脸上,前胸。月上,或明或暗的耸起与谷地光影分明。一开始,我只是因为头脑里仍激昂地活跃着孙少平田润叶郝红梅们,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仿佛当下的月光也正款款照耀着月亮山,神仙山,哭咽河,东拉河与双水村。真实可触的人物,温润可感的温度,鲜明炽烈的气息,动人肺腑的情感,让人在佩服作家把虚构的人物剖解的这般细腻真实的同时,又感到他也进到了自己的心里,把自己看了个通透。16岁的我就这样,躺在匪夷所思的光影中肆意地放飞着思绪,任由它庞杂凌乱地四处畅流。偶尔会有某个线索让我跟着走,走着走着也会串到别处,很多时候,反倒只关注了串来串去地狂乱,而记不得那线索是朝向了哪里的远方。然而,当我被一个尿意催促着跑了一趟厕所复又躺倒在床上的时候,一个不好的暗示就倔强地生发出来:我,失眠了!
一当有了这个既惊奇又懊恼的念头,这个下意识就像出土的竹笋,很短的时间里就势不可挡的茁壮昂扬地滋长起来。说惊奇,是因为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说懊恼,是因为这毛病的痛苦也曾有过耳闻。接下来,我开始强力地驱赶老孙老田跟那一帮男男女女,怎料,驱赶的意识有多强,这帮家伙的赖皮就有多蛮横,以至于赶到后来,这帮家伙居然一块堆儿跑我跟前操着浓重的陕北方言聊起天来···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我的烦躁越来越无法控制,于是,翻身,辗转,又翻身···终于,我歇斯底里地在黑暗中猛地坐了起来,床架子发出几声刺耳的声响。就在这当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发出一声既压抑又暴怒地咒骂:操!不他妈睡就他妈滚蛋!我当即听出这是谁的声调,却未做任何回应,只是报复似地猛地仰头把自己摔到床上,床架又发出一声更大的声响,并伴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我当即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蜷缩成一只死虾,尖锐的痛感通过生理性的反应,瞬间就让俩眼框里流出泪来。我把脑袋埋进被子下面,抱着脑袋,流着泪,在黑暗里狰狞着凶狠的面容,用力地,无声地咒骂着,直到那睡意蹑手蹑脚地把我罩了去。
那以后,我又读了很多书,也有不少能让我感觉到震动甚或震撼,却再没有一本令我失眠。技校毕业后,进厂实习,参加工作,随着年龄的增长,世事繁杂,各种可表不可表,能表不能表的事体,情感,成长历程,混混沌沌都一一经受着,领略着,也渐渐麻木着。那个32开本,土黄色封面的《平凡的世界》先后借与人看,后来竟不知所踪,有人说被总厂单身宿舍的某个混球拿走,为此我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迁怒于让那混球拿走的老李,老李只是呲着牙傻笑。年前故人相聚,酒桌上还跟老李提到此事,老李叼着纸烟端起酒杯举过来,透过袅袅烟气望着我的眼睛,醉意浓重的眸子里闪动着阅尽沧桑的温情,喝罢酒,一把握了我的手,只说俩字:你呀,你呀!
现在,当李野墨浑厚的,耐人寻味的声音把《平凡的世界》娓娓道来,我好奇地发现,那些久远了的,蒙了不知道多少层尘埃的往事仍然能够历历在目,甚至那时那地的情景,心情也能真切的感知到。用酸文人的表达话来说,真乃是感慨万端啊!一晃二十年了。如今,当我独自一人坐在外间屋的木凳上,俯下身在配电盘上钻眼儿,固定线槽,标号走线···耳边是那既遥远又贴近的故事,每每仍会热泪盈眶甚或无声哽咽起来。我知道,今时的情感波动所包含的内容,早已超越故事本身,大约也有庄周梦蝶的代入情绪时时演变的缘故吧。
时过境迁,当下,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的我,不敢说对这人间世有了相当的通透跟豁达,也算跌跌撞撞,跟头把式地臣服了不服不行的现实。该吃吃该喝喝,该干那必须得干。用钱说话的俗不可耐里,每每破衣烂衫灰头土脸做一份出力出汗动脑筋的事体,却仍在心里跟自己说,咱,终究不该算毫无生趣,庸碌木讷的那样的人。那到底咱该算哪样的人呢?想到后来,也只有这几个字表的贴切:谁TM知道啊!
2014/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