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周作人《俺的春天》,其中摘译小林一茶描写女儿的一段文字,颇使我感动。一茶的女儿在夏季种竹日左右出生,一茶望其能聪敏,故给女儿取名为聪。拳拳的爱女之心,由此便可窥知一二了。可惜的是聪不久患痘疹忽然的死去了,一茶心中悲哀不尽。文云:
“她同蕣花一同凋落了,我的妻抱着死儿冰冷的脸,荷荷的大哭不止,这也是当然的,我们并不是草木之人。事已至此,虽早已明悉逝水永不归来,落花也不会返枝,但无论怎样故作达观,难以断念的仍是这恩爱于她的羁绊。”
读完我想到了另一个人,胡适之。他也有个女儿,“吾女素斐”,也是命途不久的,小小的年纪就夭折了。胡适在写给妻子的信中说:“梦里忽然看见她,脸上都是病容,一会儿就醒了。醒来时,我很难过,眼泪流了一枕头,起来写了一首诗,一面写,一面哭。”
孩子的夭折是很使人觉到生命之脆弱的。有感情的人,只要不是冷血的人,倘家里养的猫儿狗儿死了,或者走失了,必得也会淌下几颗大眼泪,更何况还是自己亲生亲养的子女呢!我日前遇见了一个亲戚,他刚出世的孩子因为没有长全心脏,“诞生到这多忧患的浮世”未到一分钟,就浑身变得冰冷死掉了。我跟他讲话,他显得总是呆呆的,神情迷离恍惚。我觉得这类事情很是可哀,跟“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样,落在了谁的头上,谁也会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哀毁骨立的、昏昏噩噩的混过一段煎熬的日子。
关于这位亲戚的不幸,我拟作了一点诗行似的文字,哀叹道:
“没有心脏的婴孩,落胎胞的时候没有哭。
可能是不乐意作我们家苦娃,耸一耸鼻梁,半声不吭地就别过身去,溜回忘川的黑渊里,阒无声息。
我初闻此噩耗,两腿猛然抽搐,近乎背过气,昏厥着差点仰面倒了下去,眼眶里泪撑不住崩洒如雨。
孩子!孩子!你不愿啼哭,你笑一笑给我看也好!
你走也不打招呼,我该怎样对你的爷爷和奶奶说去?
你一个好不懂事的孩子哟,一辈子都没有让我省过一回心!”
在同一文选里,我又读了周作人的《若子的病》、《若子的死》两篇,始知道作者也是有子女早早便“凋落”的。在其中一文中他讲到:“自然的春天能够再来,别个的春天将一去不复返。”白茫茫人世之间,有多少孩子春天他(她)们还未过完,可怕的乌黑的冬天却已偷偷地逼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