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荣一直不赞成把妙棋送给林冲。

不是因为他个人跟林冲有什么恩怨。两人私交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双方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礼貌。梁山头领四十多个，花荣真心欣赏的，就两个人，林冲是其中之一。林冲跟他相同点很多，比如都出身军人世家，都有军中任职的经历，都爱读书，都使枪——武艺都是一流，也都有一点骄傲，再比如两个人都曾遭受重大挫折，都有被朝廷奸臣迫害致死的亲人……假如林冲不那么消沉，有一点远大志向——当然是跟宋大哥相同的志向，花荣很愿意把彼此的距离拉近，甚至成为生死之交也不是不可能的——花荣多少有些期待这一天。

花荣不赞成把妙棋送给林冲，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这一招起不了什么作用。以林冲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妙棋不只是一个来服侍他的侍妾，还是宋大哥派来监视他的眼线——不过，这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林冲不是你能用美人计搞晕头的那种人！

在男女这件事上，林冲跟急色鬼王矮虎大不一样。王矮虎是属螳螂的，色急的时候明知道完事后会被母螳螂吃掉，他也要爬上去爽一把。你要是把妙棋送给王矮虎（他恰好就爱妙棋这个类型），你让王矮虎干什么都成。你把妙棋送给林冲，你听听他那一个”谢”字，多难出口——跟拔他一颗牙没啥两样！

去年二月，花荣秦明王矮虎一行人刚上梁山入伙的时候，花荣就看出林冲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

聚义厅欢迎酒会后第三天，花荣设家宴答谢晁盖、林冲等几个重要头领，那时候宋大哥还没上山，花荣代表新入伙的头领做东，席上老梁山的头领们还算热乎，唯有林冲沉默寡言，脸上漠漠的，眉间隐现着抑郁之气，秦明给他敬酒的时候，他才站起来，开金口道声谢谢。

当时花荣有些疑惑，他吃不准林冲是不是对他们新入伙的这一行人怀有敌意。这个问题比较敏感。林冲虽然排在晁盖、吴用、公孙胜之后，坐的是第四把交椅，却是山寨里武艺最高的大将，旗下的马军集中了山寨的精锐，可以说，花荣他们入伙之前，实际上林冲才是山寨里的顶梁大柱。如果林冲怀有敌意，花荣他们在山寨里是不会舒心的。所以这件事必须搞清楚。背后一打听，花荣才知道林冲那副死样子，跟他们新入伙这帮人根本没关系。没别的，林冲只是因为妻子过世不开心。

林冲是四年前的夏天得知妻子死讯的，那是林冲火并先寨主王伦、推举晁盖当上寨主的第二个月，林冲想念在东京存亡未保的妻子，写了一封信，叫侍从刘安和李长吉去东京接妻子上梁山。临行前，林冲大约是怕两个侍从糊弄他，他要侍从带回一样到过岳父家的凭证（林冲被发配后，妻子一直住在娘家），林冲说：“我岳父张教头家院子里有棵蜡梅树，你们到他家的时候，估计树上果子已经变黄了，可以采下来了，请两位顺手采几颗带回来。”两个月后，侍从回了寨，只带回了七颗褐红色的蜡梅种子。刘安说：“我们一直找到殿帅府前张教头家，打听到林娘子被高太尉家威逼成亲，半年前上吊过世了。张教头半个月前也因病过世了。只剩下丫环锦儿招赘丈夫在家里过活。问过几家邻居，都是这样说的。”林冲接过蜡梅种子，盯着看了很久，好像在辨认是不是岳父家的种子，然后他转身回房，闩上门呆了两天。再开门出来，喝得醉歪歪的，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像害嗓子疼似的，不爱说话。

这两三年林冲私下里几乎不与别的头领来往，除了晁盖和公孙胜。晁盖怕林冲会闷出病来，有时候会硬拽着他去划划船、钓钓鱼，公孙胜有时候会去林冲住所里做做法事，超度他妻子的亡魂……他慢慢地才随和些。林冲能参加花荣的家宴，其实是给了老大面子的。

知道这些事情后，花荣大为惊讶。他难以相信一个男人在妻子过世三年后，还不能从悲伤里走出来，太稀罕了！花荣开始处处留心，一样一样证实了这些说法。他不禁想起了秦明，秦明妻子孩子被青州知府杀死后，秦明当天晚上就跟花荣的妹妹花明月进了洞房，看上去挺乐呵的。人和人的区别就这么大。

去年秋天，宋江对花荣说，他想把妙棋送给林冲，当然是为了争取林冲的支持。花荣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没戏，林冲这样一个男人，你再想用女人得到他的心，难！

花荣认为，把妙棋送给林冲有些浪费，不如送给王矮虎算了。

理由有三条，其一，宋江欠王矮虎一个媳妇。

前年腊月，王矮虎把知寨刘高的夫人掳上了清风山，想娶做押寨夫人。当时宋江考虑到刘高是花荣的上司，做主把那女人放走了。后来宋江在清风寨街上看花灯，被那女人认了出来，刘高派兵抓住了宋江。花荣为救宋江，反上了清风山。为了给宋江报仇，清风山头领喽啰倾巢出动，打破清风寨，杀了刘高，王矮虎又要娶刘高夫人，宋江却让人把刘高夫人砍成两段。王矮虎很生气，宋江许诺给他寻一门好亲，他才没吭声。如果把妙棋送给王矮虎，不仅对王矮虎兑现了诺言，江湖上的好汉也都会觉得宋大哥是一个讲信用的大哥，愿意投奔追随。

其二，投其所好才是好礼物。别看王矮虎色急的时候什么女人都上，但娶媳妇却挑剔得很，他就想娶一个受过大户教养的女子。他若不挑三拣四，寻常女子早抢十个八个娶了。妙棋虽然出身不是大户，但所受的教养却超过一般大户，从看第一眼起王矮虎就非常倾心。

妙棋和宋江父亲兄弟家眷一起上梁山的时候，是由王矮虎带本部人马担任先行护卫的。宋江、花荣和晁盖等头领率大队人马随后上山。听说一路上王矮虎对妙棋非常殷勤小心，得知妙棋要方便，王矮虎命令喽啰打开布匹在树林里围了一个又大又严实的圆圈。之前宋江弟媳妇吴美姝要方便，王矮虎却没给这种待遇，让她钻进路边一座破瓜棚里就解决了。

回到山寨，王矮虎拎了几坛好酒央求宋大哥把妙棋嫁给他。宋大哥说：“这丫头是个围棋高手，立誓只嫁赢她的人。你会下棋吗？不会吧？我弟媳妇还有个使女，你若想要，我可以去说说。”王矮虎光摇头，不说话。宋大哥又说：“要不，你先花点功夫学学下围棋？要是不会下围棋，就算逼着她嫁给了你，她棋瘾犯了咋办？谁去给你救急？我都下不过这丫头。”王矮虎嘿嘿嘿地笑了一阵，大踏步走了。花荣当时就觉得，王矮虎肯定记恨上了。如果把妙棋送给王矮虎，不仅能消弥裂痕，王矮虎还会效命回报。

其三，王矮虎有些摇摆不定。

去年五月，宋江刚陷江州牢狱，王矮虎在头领大会上提议盖一所妓院，招一些长驻妓女，也可以联系附近城镇的妓院轮流派妓女上山，报告一递上去，晁盖第二天就批准了，在后山关下马场东北角的树林中，给了一块地，盖了个院子。名字虽然不叫妓院——吴用改成了洗衣营——实际上跟妓院没什么区别。山寨专门委派王矮虎隔二十来天个把月，去附近城镇的妓院联系换新人，把王矮虎美得不行！从此跟晁盖他们那边打得十分火热。

如果王矮虎只是跟渔民出身的水军头领阮氏三兄弟多来往几次，花荣也不会太放在心上。花荣注意到有一段时间，王矮虎跟副军师公孙胜来往很密切。通常来说，以公孙胜的地位和修养，不应该跟王矮虎这种人来往密切，一旦密切了，只能说明公孙胜有不寻常的目的。花荣试探着问王矮虎跟公孙胜在一起搞什么名堂，王矮虎说：“房、中、术！”花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王矮虎又说：“嗨，就是琢磨在床上怎么跟女人玩，又快活又不伤身体，玩好了还能得道，得不了道也能保生养气，驱病健体，延年益寿。”花荣受不了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转身就走。王矮虎还在背后喊他：“哎，花荣兄弟，口说无凭也说不清，我陪你到洗衣营玩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一块玩玩呀！”“洗衣营！”花荣往地下吐了一口，头也不回走掉了。

不用说，晁盖他们针对王矮虎容易色急的毛病争取王矮虎，已经初见成效了。如果宋大哥把妙棋送给王矮虎，应该能稳住王矮虎的心。

但宋大哥执意要把妙棋送给林冲，花荣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只是提醒宋大哥应该做好王矮虎倒向晁盖的准备，至少不能再给王矮虎增加人马。王矮虎旗下已有的六百马军，最好能拨一半出来。

宋江当时鼻腔里嗯嗯了两声。可没过多久，穆弘出资买的四百匹马上了山，宋江却分了两百匹马给王矮虎。

花荣当天面朝墙壁坐了一夜。

他倒没有因为宋大哥不采纳他的意见而生气，他跟宋大哥的人生目标是共同的，宋大哥不可能故意跟他作对，宋大哥那么做肯定有宋大哥的考虑，花荣觉得自己应该多多反省，境界再提高一点，尽量跟宋大哥多一些默契。

宋大哥经常说，花荣你武艺够用了，带兵能力也不错，当大将没问题，如果胸怀再宽大一点，知人用人方面再提高一点，就更好了，就是稀世帅才喽。还说，一个人不做好挑重担的准备，重担永远不会落到他肩上。花荣觉得这些都是值得铭记的肺腑之言。

这次攻打祝家庄，宋大哥让他负责调配兵力，制订作战计划，花荣很感激宋大哥给了他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同时也深感责任重大。山寨打算投入的总兵力大约六千，花荣以前指挥作战人数最多的一次也没超过六百，花荣废寝忘食读了好几本有关的兵书，又多次向秦明黄信等人请教，一份作战计划慢慢成形，又讨论修改了两次，总觉得问题还是很多很严重。

眼下来看，天时、地利、人和，似乎都有利祝家庄。天时：天知道这几天还会不会下雪？这雪什么时候化掉？地利：土地爷才知道祝家庄到底挖了多少陷坑，况且祝家庄还有石砌的围墙和几十丈宽的护庄河。人和先不说了，说人数：第一个问题是官军会不会来？这是一个很大变数。就算不来，祝家庄加上东西两个盟庄，能打的庄丁怕是有一两万人。虽说东边的李家庄有可能袖手旁观，但祝家庄加上扈家庄，参战人数仍然超过一万。人家那是为了保卫家园，必然要拚命的。

单纯论人数，梁山无法占优势。已经确定的这些参战头领，大多数屁股后面没几个兵。拿杨雄石秀杨林李逵来说吧，每个人除了服侍他们的十个侍从外，再多一个喽啰也没有。有一些是情报头领（戴宗白胜），有几十个兵主要任务也不是用来作战的。还有一些是水军头领（李俊张横张顺），每人能带十几个水军，祝家庄是座山庄，水军变作步军用，也就是没什么大用。秦明黄信虽然有兵，但都在百人以内。只有少数几个头领旗下喽啰较多，花荣马军步军加起来一千五百人，穆弘步军八百人，马麟邓飞欧鹏各有五百步军，王矮虎有八百马军。

总人数加起来虽然能勉强凑够六千人，但让花荣头痛的是，其中大多数喽啰不见得比祝家庄的庄丁素质更强。穆弘的兵和花荣的兵，大部分是穆弘出资刚刚招上山的，平均时间不到两个月，两个月里还过了一个年节，严重缺乏训练。花荣厚着脸皮去找晁盖要兵，晁盖也意思了一下，从刘唐营里调了几百老弱喽啰。还剩下几天工夫就要出战，那些新兵再练也就那么回事。所以花荣做计划的时候，不得不重视马步两个兵种的配合。

梁山马军本来就少，精锐主力大半在林冲旗下，花荣不敢指望林冲，算来算去，王矮虎的八百马军，就举足轻重了。

但关键时刻，王矮虎却拉稀了。

王矮虎原先答应旗下的马军全部出动，昨天下午让他把马军带到大校场合练，却一个人影子也没见到。早晨，花荣派了两个侍从骑上马去找王矮虎询问怎么回事，侍从回报：“王头领说对不起，他记错了时间，以为是今天下午合练。还问你今天下午练不练。”

花荣望望窗外的雪，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咬了咬牙，“练！让他下午把人马拉到大校场来，一个也不能少！”

侍从去了，很快又回来了，“王头领说对不起，下午没法全来，只能出动四百人，还让我转告花头领，打祝家庄也只能出动这四百人。”

“为、为啥？”花荣注意到自己结巴了。

“王头领没说。他只是说，花头领要有空的话，请到洗衣营详谈。”侍从停了一下，说王矮虎在洗衣营请四百名部下嫖妓女，已经两天了。

花荣大步走出了屋子，真想马上冲进洗衣营去揪王矮虎的衣领，搞他个好看。他在雪地里走了几步，停住了，树枝上的雪掉了几片在他脖颈里，他打了个冷战。现在一定不能跟王矮虎翻脸，还不到时候。攻打祝家庄是宋大哥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作战，一定不能搞砸了。

此战胜了，就等于宋大哥亲手定下了梁山今后的发展方向；败了，如果能活着回梁山，以后就只能听晁盖的了……或许更糟，能不能在梁山立足都不一定，失败的后果不堪想象。

花荣不敢擅自处理，他决定去林冲的住所找宋江。如果可能的话，做最后一次努力劝说宋江把妙棋送给王矮虎。他进林冲住所的时候宋江还没把妙棋送给林冲，花荣把宋江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说了王矮虎的事，还把情况的严重性稍稍夸张了一点。但宋江还是把妙棋留给林冲了。

从林冲住所里出来，没走多远，花荣回头望望，出来送别的林冲已经回屋了。花荣问宋江：“他答应参战了吗？”

“还没，要允许他内心先斗争两下嘛。”宋江说。花荣能听出来，宋江是故做轻松。宋江一跺脚，站住了，“你想故意气我是吧？”说完抬脚往小寨西门走去。

花荣知道西门有一条通向王矮虎住所的小路。“王矮虎不在屋里，他还在洗衣营请客，请他营里参战的军士下山前每个人嫖一次。从昨天起就没挪过窝。”花荣说。

宋江原地转了一圈，“走，上洗衣营找他去。”

“你真要去呀？那哪是个谈正经事的地方！”

“跟王矮虎谈事，没有比那种地方更好的地方了。”宋江笑道，“再说我不去怎么办？你把他绑到我屋里来？”

“你敢下令绑，我就敢绑他。”花荣也笑。

“算了算了，我算怕你了。你走吧，我一个人去算了。”

“你以为我想去那种地方啊？”花荣站住说，“可我还非去不可。你放心，我不会跟他吵架的。要不当面对质，王矮虎肯定耍赖不认帐，跟你鬼扯一通。”

花荣叫侍从备马。他们上了马，出了小寨正门。

经过湖边的时候，风有些割脸。宋江停了一会，下马去采了一块冰。花荣有些得意，冰的厚薄他一大早就看过了。昨天晚上听见雪粒打着窗户纸，他就开始担心冰太厚开不了船，他一大早起了床，等不及军士把通往湖边的路扫出来，他让侍从拿长枪在雪地里探路，他骑着马来到湖边。采了一块冰，拿起来一看，松了一口气，冰还没厚到很难敲破的程度，只要气温不再下降，还是可以照原计划出兵的，只是要提前跟水军协调好。别看冰薄，但也需要破冰才能开船过渡兵马。如果协调不好，破掉的冰几个时辰后又会给封住，水军又得再破一次冰。他已经把这个要点记在了小本子上面。他可不希望到时候出岔子，让三阮的水军到宋大哥和晁老大面前抱怨他。他还是很希望听到大家夸他一声“能干”的，特别是宋大哥。

不知道为什么，宋江朝白茫茫静悄悄的湖面望了一会儿，叹了一口长气，然后默默上了马。花荣猜了一会儿没猜透宋江为什么叹气，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关于冰的事，宋江什么也没对他说，一个字也没有提。

拐过山嘴，看见前面冰妆雪裹的树林中升起了炊烟，花荣的胃里开始有些不舒服。不是饿，比饿一顿难受。他到洗衣营去，只有很少几次。几次都是他营中的校尉在这里请客他才来的，来也就是喝点酒，吃点东西，最多再点首歌，他从来没点过女人上床。匆匆来，匆匆走，门口墙壁上挂的那一排排写有香艳名字的木牌，他从来没正眼看过。每次离开都很反胃，有一次刚出门就吐了。回到住所，一闻到衣服上的脂粉气味（那里的女人特别喜欢纠缠他，有一个还搂着他的胳膊说不收钱情愿倒贴他），他就赶紧把衣服换下来洗掉。后来慢慢变成一想到洗衣营，他胃里就作怪。

走近些，能看见很多喽啰在树林里排队。有好几百人，不断有人跺脚取暖，队伍一直通向喽啰专区的门口，几乎看不出在移动。看见宋江和花荣走过来，有一些喽啰行礼打招呼，带着一些惊讶。也有一些喽啰冷淡地背过身去，有些喽啰跺脚咳嗽吐痰的声音响得有点过份。

两人在头领包间的暖炕上找到了王矮虎。

王矮虎胡乱裹着锦被，正歪在炕上跟两个妓女鬼混，王矮虎眼睛似睁似闭，似乎很晕乎。花荣有些难堪，觉得这样闯进来实在不合适，应该在门外喊一声的，但宋江制止了通报。宋江揭开帘子走头里，进去后站着，冷冷地看着王矮虎，一声不吭。花荣只好安静地站在一旁。那些妓女开始没觉得有什么，慢慢觉得有些不对劲，终于，有个女子推了推王矮虎。

王矮虎睁眼看了一下，闭上了，很快又睁开了眼，睁得老大，似乎不认识站在面前的宋江一样。

“日亲娘！这不是宋大哥吗！你怎么来了！来了还站着干什么？来来来，快来歪着！”

宋江还是站着不动，也不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王矮虎推了身边的女子一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宋大哥过来歪着呀。”

那女子小心翼翼挪过来，试探着伸了伸手，宋江挡开了她。

“不用管我，我没事，就看看。”

“光看……能看出啥意思。”王矮虎咧嘴傻笑了一下。

宋江也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扰你兴致了。花荣说，你部下的马军只能出动一半。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感冒了。”王矮虎眨眨眼，开始穿衣服，“这场雪太他娘的突然了，多半的马都感冒了，发烧，流鼻涕。”他转过脸望着花荣，“你瞪着我干什么？不知道马也会感冒吗？”

花荣恨不能冲过去踹他一脚，宋江拉住了他。花荣退到了宋江后面，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开口说话。

“王英兄弟，他没瞪你。”宋江柔声说，“他是有点惊讶，他的马没感冒。”

“马跟马能一样吗？再说，他的马呆在什么地方！把他的马放在大马棚过一夜试试？大马棚早该翻修了，我嚷破天没人听。”王矮虎笑了笑，“哥哥去看看就知道了，那么多马流那么多鼻涕，我都给吓着了。”他走过来，想扶宋江坐下。

宋江拍拍他的手，“我明白了。给那些马配的兵还能去吗？”

“当然能去，兵又没感冒，就是感冒了兵也得去，哥哥放心，兵和没感冒的马都会尽量去的。”

“多谢你这样说，我真放心多了。你忙吧。”

从离开洗衣营，一直到回到聚义厅小寨，宋江都没有说话。过关的时候，守关的头领杜迁跟他打招呼，他也没说话，只扬了扬手。他一路上发狠打着马，闷闷地狂奔，像是在跟谁搞雪地赛马一样。花荣紧紧跟着，不时抬起臂挡住脸，防止宋江坐骑四蹄刨起的冰渣子打在脸上。

进了小寨正门，宋江才开了口：“去请军师。”想了想，跳下了马，“算了，还是我跟你一起去找他吧。”

“王矮虎那边就那样了？”花荣也下了马，忍不住问了一句。

“就那样了。”宋江把缰绳交给侍从，嘱咐他把马身上的汗擦干净，找件毯子草席子什么的，给马搭着点，别让马感冒了。

“哥哥还真信了他那套鬼话啊？”

“管他人话鬼话，小心点总没坏处。再说我都想开了，他能答应出动一半人马，其实已经不错了。”

“就那样算了？不行。”花荣说，“到了祝家庄，至少要让这枯骨髓的滥污货，当一回先锋。”

宋江望着天没说话。等侍从牵着马走开了，宋江对花荣说：“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依你。不过，我可拿不准这样好不好。弄不好，怕更难收拾了。”

花荣让自己的呼吸尽量平缓下来，他说：“哥哥可以放心，就他那两下子，我绝对不会看走眼，只要他上阵就行了。”

宋江扭过来头看了看他，说：“好吧，这样也好。”

走到吴用住所门口，花荣问侍从吴用在不在屋里，侍从回答说：“在，要不要去叫吴军师出来？”花荣看看宋江，宋江笑了，吴用已经跑出来了，脚上穿着棉拖鞋。

吴用说：“正要找宋大哥呢，宋大哥就来了！去过大哥家里两次，都说不在家。”

“军师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消息是有一个，”他请宋江在火盆边坐下，叫来热水，他拧了条热手巾递给宋江。“晁天王一条腿瘸了。”

花荣特别不喜欢吴用这一点，一点点事就要卖关子，不好好说话，一句话偏要剁成几截，隔一会儿递一截给你。他没接吴用递过来的热手巾，吴用擦擦手，放进盆里。

“怎么回事？”宋江兴致勃勃地问。

“你们从林冲那儿出来没多久，晁天王就踢烂了一张安乐椅，听说断茬刺进了脚背，差点扎穿了。”

宋江眼里精光闪动，直摇头，“哎呀，使那么大劲，跟一把椅子过不去干什么？”

“就是嘛，”吴用说。“然后他派白胜把林冲叫了过去。一直在商量什么，现在还在商量呐。”

“商量什么呢？”宋江喝着茶，似乎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

“卖关子吧，先生是智多星，怎会不知道？”

“应该是这次兵力配备问题吧。”

“对嘛，还会是别的什么！依你之见，如果我们要调用林冲的马军，他们会不会放？”

“会放，但是不会放太多。顶多两百人，再多恐怕不能指望了。”

“怎么说？”

“你们还没吃饭吧？一起吃个便餐，边吃边说，如何？”

宋江摆手，指了指花荣，“花荣兄弟是个急性子，你要不说完，他吃不下。呵呵。”

“就是。”花荣说。他插嘴把王矮虎的事说了说，现在能出动的马军太少了，不成势。

“放心，放心。”吴用叫人上菜。“林冲会去的。俺已经寻思一条计在肚子里了。”

花荣看了看宋江，发现宋江也在看他。花荣觉得整个屋子被强光照了一下，林冲要是能去就太好了，他能带很多兵下山当然更好，单枪匹马去，也能帮上大忙。花荣和宋江一直担心阵前斗将的时候，谁去对抗祝家庄的武艺教师栾廷玉。栾廷玉人称铁棒，单打独斗，除了林冲，梁山恐怕再也找不出对手。他为这事发了好几天愁哩。

“吃饭！”宋江大声说，“我现在能吃下一匹马！”

坐下吃了几口，宋江扭头望着吴用。“愿闻其详。”

“他们会把祝家庄这个题目往实里做。祝家庄地处山丘，又是攻城战，马军无法展开阵形。他们会这样强调，所以只会给少量马军，当然这是林冲亲自带兵的情况下，才可能给。”

“那如何才能让林冲带兵助战呢？”宋江恭敬地问。

吴用皱着眉，摇了摇头，“林冲或许会带少量的兵，却未必助战。”

宋江快活地说，“他只要去祝家庄就行，去了就有办法了。怎么让他去？”

“这个得有劳花贤弟去晁盖那里吓他一吓。”吴用笑着说。

“我？去吓晁天王？”花荣问。

“不错。你去告诉他，你最近去一些军营里转了转，军士们都谈论着怎样在祝家庄好好疯一把，具体不用细说，反正就是烧杀奸掠洗荡那些。”

“不少军士还真的是这样说的。”花荣说。

“当然。”吴用得意地笑着，却不解释。接着说，“然后你告诉他，你很担心你约束不住那些军士，特别是老梁山的那些军士。”

“妙！”宋江鼓着掌，“妙啊！妙就妙在是真的，假的还能吓着晁盖吗？妙！”

花荣差点脱口而出问什么意思，他及时闭了嘴，怕自己再问下去显出浅薄来，既然宋大哥一连赞了五个妙字，他不如老老实实洗耳恭听。

“知我者，果然宋大哥也！”吴用说。

“知晁盖林冲者，吴学究也！”宋江说。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宋江嘴里有饭，笑呛着了，咳了笑，笑了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