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身上的味道似乎永远都是汗水浸透衣服后的酸馊味道,不臭,反而觉得特别好闻,是熟悉而又温暖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六月最是农忙时,四亩水稻田,她一个女人,田前田后地忙。
太阳毒辣辣地照着,万物都被镀了一层明光,白晃晃地闪耀。金灿饱满的禾穗低垂着头,宛若身材极致的妙龄女子,一棵棵挺直腰板,半是羞涩半是骄傲地向世人展示着她的成熟气息。
人们拿镰刀把禾一簇簇割下,堆放几堆,拖了脚踏打禾机,脚力踩踏,把一捆捆的稻谷禾穗伸进滚动的齿轮里,把谷子脱出来。
这是体力活,妈妈扭动着腰肢,脚下有节奏地踩踏踏板,双手握着一捆禾把,在滚动的齿轮里娴熟地翻动,脱谷。直到现在想起,我都仍然觉得那是一场优美动人的舞蹈。
妈妈在这场劳动里出尽了汗水,从太阳当空照的时候一直忙到夜幕降临,晚风柔柔撩人之际。妈妈不仅要割禾,打禾,还要担谷。两只箩里尽是湿的黄的谷子,妈妈担起它们,奔走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一摇一晃,身姿妖娆。
妈妈这时身上的汗水味夹杂着青草揉碎了的涩涩清新味和干泥巴煌煌味新泥土甜甜味,分外亲切,那也是我记忆中最大自然的味道。
即使是在农闲时,妈妈没日没夜地忙。
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妈妈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的,带着我们姐弟仨,从早忙到晚,做饭,挑水,浇菜,喂猪……养鸡,养鸭,养兔子……种花生,种红薯,种黄豆,种萝卜……
汗水常常浸湿了她的衣服一层又一层而不自知,那味道,带着她的体香,温厚而踏实。我常不自觉凑近鼻翼去闻,那味道就像宽厚的怀抱把我紧紧包围,那么暖那么安心。
妈妈的汗水味里还有件麻布格子衣的记忆,白底粉红格,那是我整个童年以及青年的颜色,它是妈妈用汗水染就,见证着妈妈辛勤的劳动,同时亦是我最初的青春记忆,青春的形式,以至于直到现在,我都仍然喜欢这种简约舒适的穿衣和处事风格。
儿时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一个月总要感冒几次,一感冒就先头痛,昏昏沉沉,转侧难受,整天躺在床上不知今夕何夕。大抵到了傍晚时分,妈妈卸掉地里的活,可以想象她怎么风疾火燎地赶回来,却在靠近床边时,一改平日里的“粗犷”,极尽温柔地俯身贴近叫唤我醒来,扶着我坐上后座位,踩着自行车载我去临近私人小门诊看病。
从私人门诊出来,我的意识清醒很多。妈妈踏着脚踩自行车,载着我,要上一段长长的坡。黄泥路,每一塌都能激起满尘飞起,路两旁竹林萧萧,鸟鸣欢欢。已是近晚饭时分,太阳的余晖正一点点消失在远远的尽头,街上行人尽无,浓厚欢快的炊烟从一家又一家的农屋里升起。妈妈许是工作了一天累了,许是被孩子折腾得累了,平时她能轻松过去的坡,此刻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的臀部偏离座位,身子一下左倾一下右歪,脚每塌一步,都塌到最尽,还伴随轻微的喘气声,似乎都要用全身的力气,方能前进。汗水再一次濡透她的衣服,湿糊糊整片后背,触目惊心。新汗水味和着旧汗水味,渗着体香味,飘出来,刺激得我鼻翼酸楚,眼眶发热,顿时泪水悄然无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其实小时候的记忆里,妈妈是很美的,明艳的夏日黄昏里,妈妈一袂白底黑花长裙飘飘在绿色田野上,黄花菜地间,微卷头发齐肩散放,脸上笑容自远处向你清浅而绽,那么美,那么仙,在当时人身一件粗布麻衣的人堆里特别出众,引人注目。妈妈那时的味道是极其模糊的,就像不真实的浩浩荡荡的绿色里那一袂如仙长裙。但那只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的记忆了,妈妈为了拉扯大她的孩子们,终究把这些美丽都束之高阁,都封锁,再不得展示,可妈妈依然是最美的。
我曾在一个深夜里看见妈妈拿钥匙开了衣柜的锁,拿出挂在里面的裙儿,翻来覆去地揣摸,她脸上最初的欢喜的笑容终究黯淡了下去,良久,她把裙儿又挂了回去,上回了锁,再不提起……
转眼,我也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30而立,到了压力颇大的人生阶段。我们都离开了那些黄土地,水稻田,离开了那座小山村,定居在城市。酷热的季节里,整天有风扇空调轮流转,为人们带来良好舒适的生活环境。即使这样,我依然每天带着一身汗臭味回家,而其实我也不确定这满身异味是什么时候生成出来的?或许是在忙碌的工作时,在人潮拥挤的街市上时,在孩子学校辗转奔跑时,在厨房忙碌时,在做家务时,在被生活压力压到喘不过气时……汗水就这样一身又一身湿透了我的衣服,像当年我的妈妈一样。
我的儿子,一个还小小的男孩儿,抱着我,仰着头对着我笑,说:“妈妈,你好香啊,我喜欢你的味道。”我轻轻抚摸他的头,柔柔地对他回笑。
妈妈身上的味道,总是最好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