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双抢” ,人与天地的争抢。

来源:微信公众号心水痕 (xinshuihen)

看到三伏天三个字,就想起了那些人,那些事,那条狗。

三伏天,是出现在小暑与处暑之间,一年气温最高又潮、闷又热的日子。今年的三伏天还是来了,但关于这个词,我却没了畏惧。

早上带着伞出门,白天坐在空调下敲键盘,嫌空调不够猛,还弄来一个鸿运扇,傍晚回家也感觉不到温度有多高,三伏天和三月天一样无感。

20年前三伏天对我来说,完全是另一种意义,三伏天也就等于“双抢”两个字。南方水稻种两季,三伏天也是收割早稻、播种晚稻的时段。抢收割,抢播种,所以叫双抢。

山地丘陵的水田都是分布在纵横的田埂与水塘四周,插下的禾苗在充沛的雨水和光照下由青转黄,看着水稻抽穗、开花、灌浆,再到沉重的谷穗把稻杆压弯腰,田埂上背锄头的人也享受着晨露、烈日,笑弯了腰。

那年头杀头猪还得去大队部扯张80块的印花税,机械化还离的很远,而水稻的收成是关系到整个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有那必须支出的农业税。

老话说大人盼插田,小孩盼过年。这句老话在某些地方还一直被人传唱着。双抢对于所有农民来说,绝对是顶天的大事,收成是看天也看人的。

父母与老人商量着哪块地可以先割,时间要多久,天气能晴几天。没什么科学依据,但也从没出过差错。

夏天的日头出得早,双抢的人要起得更早。清晨五六点,孩子们还在昨晚的精彩电视中回味,就被父母起床时顺带叫醒,但总要在大声呵斥中才会起床。洗漱后就在上好油的镰刀中挑一把好看的拿着,背着水壶,带着草帽就出门了。

狗在家守家。

脚上拖鞋踩着露水往田里走,一般的水浇地都离得远,一两里很正常,脚背粘着草籽有点痒痒的,索性用脚在路边的野草蹭,草上的露水又把脚洗干净。

父母走在前面,无心玩耍,田里的水早放干了,这样容易下脚。拿起镰刀就一茬接着一茬割了,左手用力地张开,配合右手半月形的镰刀,一个不怎么规整的圆却可以一次抓起七八茬水稻,整齐地摆放好,一堆放四捆左右,再多的话孩子们就抱不动,等大人们在前面割出一块空地,后面的孩子们也该上阵了,双抢这出人与天争夺大战就算开始了。

孩子手小,一次最多抓三茬就不行了,于是沿着三茬水稻的宽度一直往前割,就像老鼠打洞一样,把整个水稻田全部打通,之后再来一番炫耀。大人也尽力配合着孩子,夸他能干,割得快。

太阳露头之后,孩子就该回家做早饭了,大人还继续割着水稻。早餐一般吃面条,简单又顶饿,孩子也都会做这个,而且隔夜的剩菜绝对是非常好的臊子。估算着孩子们做早餐的时间,大人们也把整块地剩下的割好,就回家吃早餐了,准备迎接另一场硬战。

两个大人把打谷机翻过来抬在肩上,开始往割好的田里走,孩子挑着写着户主名字的箩筐,刚刚够那个高度,悠悠晃晃地跟在后面。

打谷机组装好,还要在原本就黑油油的齿轮上打机油,随着脚踏板上两只沾满泥的右脚有力地踩踏,收割后的脱粒,开始了。

孩子们充当的角色就是传递之前割好,摆放在田间的禾堆。孩子的好胜心,是驱使他们干活的重要因素,为了赶上大人们脱粒的速度,他们一直在奔跑。

太阳被大地上此起彼伏脱粒的滚筒呼啸声吵醒,此时的人开始热起来了,穿的长袖想撸起来,但没几下就被稻杆上的锯齿状的禾叶刮红一片,火烧地疼。

为了在太阳最猛烈前完工,每个人都在尽力运转着。打谷机后面的谷粒快满了,必须用撮箕把谷子铲到箩筐里挑回家,一个箩筐四撮箕,一担下来得有上百斤。

看着他们来回挑着担子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总担心脚踩不稳,担子挑不动。但就是没见过挑担子的人在田埂上摔跤过,也没有看到谁挑不动坐下来休息过。

挑担子的人时常会从家里带来一些水果或者其他吃的来,我们管这叫“过茶时”。

一个早上就泡在井里的西瓜,一壶刚从水井里打上来的井水,偶尔田间会有人叫卖的声音“包子,油粑粑!包子,油粑粑!”。这种情况非常难得,田间有孩子的都会买点,那家买了,这家孩子自然也不会少。那卖包子的人脚步很快,因为卖完回家后也还要忙着双抢。

过完“茶时”的工作自然没有理由再偷懒,而很快就要吃午饭了。孩子们得先回去煮饭,菜可以洗干净切好,等着大人回去炒菜。大人把剩下的谷堆全脱完粒,再挑回家。一个三伏天的上午就此结束。

回家后把脱完粒的摊在水泥地或者竹垫上晒干,这边一排堆砌的谷堆,中间薄薄的一层,每隔一段时间需要用竹耙钩梳理一遍,让谷粒受热均匀,梳理几遍之后就将它堆砌到对面一排,还未晒的那一堆再梳理出薄薄的一片,周而复始。

下午的太阳更毒,带出门的井水都用热水壶装着,以免晒成热水。趁着一朵云遮挡了一下太阳,一家老小再次走上乡间的田埂。

下午太阳更毒,但前进的脚步没有停留。孩子也不想吃西瓜了,而是想着下午回家前怎么在田间稻草垛和水塘中玩耍了,这是也他们主要的动力来源。

这时的田间什么都有,割着稻子会抓到一窝水鸟,脚踩过的泥脚印里会有黄鳝,田埂边的石缝里还能抓到鲫鱼。

但孩子都怕蚂蟥,软绵绵的身体,在老人的故事中任何情况下它都能遇水重生,田地间奔跑的身影很少会注意脚上的蚂蟥,有时蚂蟥吸满血胀成一个球才会发现,用力的拍一下蚂蟥吸附的四周,它会蜷缩起来,顺手扯下,忙的时候就随手丢远点,闲的时候会用稻草把它整个翻一遍串起来,太阳下的它才会真正的死去。

有时一丘田下午收割脱粒比较早,那回家的时间也会提前。这段时间,男人会接着把谷子挑回家,女人会去菜地里摘些新鲜菜回家,孩子也借着去洗脚的名义在水塘里嬉戏玩耍。而水塘四围更是热闹,都是些同样想法的孩子和洗菜的女人还有洗农具的老人们。

孩子大多是在水塘玩耍中学会游泳的,在田地间的稻草垛上学会前空翻的。有游泳厉害的人能一个潜水从这边潜到那边,女人摘菜回来隔着老远就会扯着嗓子喊“回家了”。

田埂上的傍晚绝对是蚊子的天下,密密麻麻在头上飞,一挥手都能感觉到打死好几只。白天晒干的谷子只是第一遍脱水,晚上就要用蛇皮袋装起来,一是腾出空地来晒明天收的谷子,另一个是用袋装的容易堆放。

都说夏天的天气和女人的脾气一样,说变就变,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而这个时期的谷子最不能受潮,一受潮就会霉变,发芽,一年的收成就会毁于一旦。

哪怕再劳碌的一天,只要听见有人喊下雨了,或者一点雷声,必须马上放下碗筷,全家出动,以最快的速度把外面的谷子全部收起来,来不及的时候只能扫成一堆用篷布盖好,四周用红砖压好。

那些淋湿的谷子,也只能祈求明天有个更好的天气,不然第二天还得用锅来炒干,但这种谷子是卖不出好价钱的,农村中的男默女泪桥段在这时也会上演,只是这里的剧情才叫天意弄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暑假不是给学生休学玩的,根本就是为了给农村的孩子去搞双抢的。

在所有谷子都收割完,脱好粒之后,又一场大战开始了。早稻快熟之前会有一块预留地,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秧苗,孩子又有活干了,拿个小板凳往那一坐,轻轻的扯着秧苗,一坐就是一上午,几岁的人常喊腰疼,大人笑着说“小孩子,哪来的腰。”

拔秧苗很讲究,重了就会扯断,只能轻轻的,挨着根部扯,扯出来之后顺带在水里把泥洗干净,扯满了一把,顺手拿根稻草饶两圈打个活结,扔到箢箕里,有一担就挑到之前收割完的田里去,按一定密度扔到田里插秧人身后。秧苗中有很多稗子,人小,总傻傻分不清楚,但大人一眼就会挑出来扔掉,嘴里嘟囔一声。

插秧也是个技术活,会的人,手脚快得很。个子高的人手长脚长,胯下可以插四颗,左右两边各是三颗,插三排退一大步,抬头望去整整齐齐,所有脚印也都避开了秧苗,村民路过都会夸一句“这个秧插得好!”。弯腰久了他们也会喊腰疼。

插秧完之后还要放水,从水塘中引水过来,经过的田地都要预先打招呼,很多因为没说清就此吵一架也不是没有。放好水之后还要施肥,氮肥,磷肥,复合肥,我只是听说,却不知该怎么施肥。

施肥之后还要守水,不然施肥之后被人从田里过了水,又是白忙一场。再之后还要不断地治虫,除草,直到秋收的到来,古代农民最大的愿望就是风调雨顺,所求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场收获。

这时期,还需要把家里的谷子晒干,晒到大人嘴里嘎嘣脆的程度,再过几遍风车,利用风力把瘪的空壳全部剔除出来,最后再装袋放进粮仓,或留或卖,交税也是能用粮食抵的。

儿时童年的暑期,就是三伏天时在田间翻滚,晒谷子时唤狗赶鸡之间度过的,直到后来去隔壁镇上读书,因为寄宿而停止了参与这场人与自然的争夺。即使那时成绩并不理想,但我还是和家人说“以后不要种地了,太辛苦了。”

再到后来步入成年,真正意义上抛开了这种最原始,最疯狂的劳作。很多人都说年轻人喜欢往城里跑,其实一定程度也是怕了这个“双抢”,怕了在三伏天的那种早出晚归。

直到最近看见三伏天几个字,才想起这又是一个忙碌时期的到来。而今天也没有了农业税,打谷机被收割机代替,西瓜也跟空调WiFi配在一起,下雨天也只是担心衣服晒不干,蚂蟥也早已因为偶尔吸到的腿上全是油而快要绝迹。

“双抢”渐渐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缩影,成了一代人回不去的记忆,但时常听到那几个关键词总会想起那些人,那些事,以及那只死去的狗,总会闻到草香想到稻香,听到三伏天而想到双抢。

白居易《观刈麦》中形容得再贴切不过: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细细想想,原来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天争夺的耕种已经持续了几千年。

也就不奇怪为什么说世界上最勤劳的就是中华民族了,因为这是一个生存就要和天地去抢夺时间的民族。那种苦有人吃了一辈子都不觉得苦,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他们畏惧。

从那个时期走过来的人,总会有一种坚韧埋在心中,也知道勤劳的人是饿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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