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岁月可回首

  秋末襄乐的天空是一成不变的鸽子灰,时常有风夹着尘沙穿堂过巷一路风风火火地赶来,以摧枯拉朽的姿势。于是我开始深居简出的生活。


  耳机里是陈医生的歌:离开你六十年,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


  拉起被子蒙了头,开始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似乎突然地就很想念一个人。可是,他不属于我了。于是,原本理所应当的想念都让我觉得羞耻。


  许是我哭得太用力,惊着了初阳,她从上铺爬下来钻进我的被窝,双手环了我的腰。她说:“亲爱的,每个人都有那么些小自尊,可是,若是和幸福相比,它算不得什么。我们已非年少,怎么可能要求毫无瑕疵的爱情呢?世界太纷杂了,好多人都逃不过三人行这个怪圈。可是,你已经赢了。所以,如果还想他,就回去。”


  “初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把爱情当做战争,论起了输赢,我只是个女生,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号角声起便要准备作战,亲爱的,他那么做我会难过会伤心,他不知道吗?”


  一觉醒来,窗外是倾盆大雨,翻箱倒柜地找了把伞去接在特长班学画画的琪楠。


  琪楠看见我,跑着扑了过来,踩得水花四溅,到了伞下还一直问我怎么才来,给她换了鞋子,拾起伞。


  走到大门口她回头望了一眼,我才看见教室门角上还蹲着一个小女孩。她背对我们,穿着黑白相间的格子衬衫,肩膀微微颤动,她在哭。


  琪楠抬头看了看我,松开手跑了过去,蹲在女孩身边,拍了拍她的背,然后牵起她的手走到伞下,我只好把伞给她俩然后自己在雨里哆嗦。到路边拦了出租,无奈小女孩却怎么也不肯跟我走,甚至从伞底下跑出去站在路边的树下。


  她是个执拗的孩子,且寡言,对不熟的人总有与生俱来的抗拒吧。我只好重又让琪楠过去陪她,自己在雨里踱步。


  足足有半个小时之久吧,才过来一个女人,撑着一把透明的伞,穿着足有十厘米的高跟鞋,似乎赶时间,匆匆忙忙的给小女孩披上雨衣牵了手便要走,从头至尾甚至不曾看我一眼。女孩拉了她的手过来说伞是这个阿姨的,她道谢。


  四目相对,那么熟悉的一张脸,眉角的痣裸露在潮湿的空气里,一瞬间,我的眼泪几乎落下。


  这张脸,曾经无数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和陈栩言一起,成为我的梦魇。可是如今青春的幕布已然落下,爱恨恢恢间,都已无缘再见。


  小女孩摇了摇她的手,嚷着要走。我再低头认真的看了一眼小孩,有她一样精致的脸蛋,长大后,想必也是个美人吧。思及于此,竟有无限怅惘,冲小女孩挥手,牵起琪楠,转身走了。我跟她,始终不曾有只言片语,即使时隔多年,我还是不能笑着跟她寒暄那些陈年往事。


  原来分分合合,因缘际会,果真如此。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都已各安天涯,我竟会遇见乔清颜。时光如白驹过隙,她已为人母,有女如花。而我,一转身踏进雨里,泪流满面,已无暇顾及频频侧目的路人和身边的琪楠。


  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如台风过境,卷起股股浪潮,这许多年酿就的不动声色无坚不摧轰然坍塌。


  我似乎看得见多年前在医院门口那个无望的自己和凋零的爱情,看得见陈栩言迫切想要解释的表情。他想要挽回心如死灰的我,却未曾想,字字句句如利刃如劲风,将摇摇欲坠的爱情送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以为只要时间过去良久,只要生活一路前行,便会从此身心相安无事,老死不往来。我多像一个矛盾体,自己的身与心,都不能交谈,终于在记忆里走得人困马乏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陈栩言的那句“对不起”重又在耳边响起,他声泪俱下,可是光影重叠,看见的是他身后几乎虚脱的乔清颜。


  我给自己最好的解释是:好女生,天不负。


  我不够好,也许不是不够好,而是太坏了,所以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忍不住出招。很明显,我棋差一招然后满盘皆输。


  初遇陈栩言是在襄乐大街上的某个桌球室里,彼时的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吊儿郎当,他一表人才风度翩翩颠倒众生。


  我是众生之一,我比其他众生还要以貌取人。于是屁颠屁颠地拿着杆子假装柔弱的靠近他,请他教我打桌球。


  他没说话,接过我手中的球杆放在桌上,取下我手腕上的皮筋,走到我身后,以指做梳,帮我扎好头发,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他不曾停顿,我也不曾抗拒,顺理成章的仿佛我们已是相恋多年,感情稳定且和谐的爱人。


  他再拿起球杆的时候,我就确定,他会喜欢我的,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彼时十七岁的姑娘自信心爆棚,怀着一腔无知无畏的孤勇向着那个只知道姓名的男生走去。


  后来我们总是相约出去打桌球,确切地说,是我约他,以想学桌球的理由。


  终于某次桌球室的老板过来和陈栩言闲聊,看到他身后的我惊诧的问:“你们认识?”


  他回答:“认识不久,她想学桌球,所以就一起啊。”


  若是他以前真的不知道我对他垂涎已久这件事的话,老板的下一句话绝对是深水鱼雷:“左同学,你别告诉我向晚在跟你学打球,她还用得着你教啊?”


  说完之后,后知后觉的老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找了个借口就溜了。留下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的我和一脸呆萌的陈栩言面面相觑。


  我以为他会问些什么,谁知道他依旧很淡定地告诉我跳球要怎样怎样,架杆的时候要怎样怎样,天知道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唇角有多么想亲上去啊。


  他讲了什么重要吗?不重要。  等我们再在校园里遇见的时候,已经是夏末秋初。  我的座位在三楼的窗边,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正六边形教室的好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隔壁班认真听课的陈栩言,于是我上课开小差的频率越来越高。直到某个下午夕阳刚好洒满半个教室,我的心情好的出奇,和初阳趴在窗边看楼下值日生打扫广场上的银杏树叶。


  她说:“隔壁班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我回头的瞬间就看见陈栩言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手里举着滑盖诺基亚冲我笑。我赶紧回头问初阳:“我的脸是不是特别红,是不是是不是?”


  放学后出门就看到陈栩言靠在两个教室中间的墙上,他说:“今天去打球吧。”我转身就回了教室放下书包和他走了。深秋,这座西北小城的夜晚也来得格外早,他在楼下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怔了足足有五分钟,回过神,暮色四合里只看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样的开始是不是太草率了?连一句表白的标配,“我喜欢你”都没有。


  后来每次问起那晚缺少的“我喜欢你”时,他都会拿出手机,屏保是那天夕阳正好时,回头看向他的我。


  对于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的高三党来说,还有什么比每天放学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饭逛校园更开心的呢?8号餐厅有我最喜欢的牛肉饼,早操后陈栩言会早早地排队给我带到教室,外加二楼的一杯鲜豆浆,我们坐在教学楼后面的花园边上吃早餐,然后我听他背诵高一到高三的文言文。


  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比如我虽然完全计算不出那些在磁场、电场里运动的粒子的轨迹,却可以牢牢的记住一篇只读过两遍的文言文。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他背完《项脊轩志》,我难过的连一个牛肉饼都没有吃完。于是十七岁的我和十八岁的他计划了长达五十年的人生,包括我要比他先死这件事。


  我不想一个人面对没有他的世界,我笃定自己爱的比他深。所以我说:“如果没有我,你的世界还是好好的,可是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就没有意义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教过我有一个词叫“一语成谶”。


  离高考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汶川地震了。我们慌慌张张的逃到操场,所幸无伤。那一天,许多人离开了许多人。灾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寸步不离彼此,生怕一松手就掉进了命运的诡计里。九龙广场上人声鼎沸,我埋在陈栩言的怀里,听见他说:“小晚,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我是说,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


  我从来没有打算离开他,从前是,后来是,如今也是。


  我们都以为手握得紧一些,拥抱得用力一些,便可安稳相伴一生。可是啊,心诚才灵。  九龙广场的正对面是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我仿佛看到四年之后,我们穿过象牙塔,手牵着手走进那道门的场景。


  我们分开后的第9天,左嘉言加了我的微信,嘻嘻哈哈聊了很久之后,他突然说:“姐,你和我哥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啊?爷爷奶奶一直在催,他们都特别想见你。”


  我醉生梦死了9天时间,好不容易可以前缘尽弃了。他一句话,前功尽弃。


  我回了他五个字:我们分手了。


  左嘉言内心的阴影面积不知道得有多大,他等了好久才发了一句话,还是疑问:“怎么会?那么久了,为什么啊?”


  我无话可说。


  因为知道我们分手的每个人都是这种语气这个疑问,可是我要怎么说,因为有别人比我更爱他,爱到可以去挨刀?我说不出口。


  在我一个人坐着火车跑去西安看他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到站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多,我怕打扰他休息,在网吧待到天亮。  当我在大街上被人揽在怀里的时候,抬起头看见是他,无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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