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是悬崖边不停奔跑的孩子。他恣意地玩耍着,时不时将往事的石子踢进遗忘的深渊。我们的世界被时间拖着奋力狂奔,在光阴的旅程中不断地改变着样貌,直到面目全非,直到我们几乎所有人都想不起她曾经的模样。所有的轰轰烈烈,所有的喜悦悲伤,终将在时间冰冷的面前逐渐归于平静,最终尘埃落定。我们终将走向忘却,没有谁是时间的敌手。但是好在,许多件往事在落入深渊之前,总会在悬崖上留下相应的痕迹。只要我们愿意回头顾盼,那些痕迹就会向我们展开关于往事的诉说。
摩星岭,便是关于香港历史的一道“痕迹”。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一些英国人曾在这里倒下去。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又有些日本人在这儿丢了性命。好不容易到了和平年代,中国人的血又沾染了这座山岭。作为港岛曾经的军事要地,摩星岭的历史从来不缺乏枪林弹雨和血雨腥风。只要在爬山的过程中稍稍离开主路,就会很容易在丛林野径中发现军营的残垣断壁和各种不知通往何方的隧道入口。按照路标指示前进,游客可以领略此处所有的炮台遗迹。等到了最后一座炮台,游客就已经成功登顶了。
站在山顶,港岛、维港和硫磺海峡的风景尽收眼底。因为地处维港西大门的重要位置,英国人一占据港岛便看上了这座山,于1900年起在这里兴建了五座炮台,并配套建设了兵营、指挥总部、瞭望台和掩体。虽然大炮早已在战争中被炸毁,但那硕大的炮台基座仍可让旅者对大炮当年的绰绰英姿产生无限遐想——同行的朋友先是一声赞叹,继而纵身一跃跳下基座边缘,在基座“坑”里面相互追逐打闹起来。仅凭着一路走来所看见的各种军事残骸,游客就足可以想象要塞刚刚建成之时的恢宏气势了。
摩星岭要塞于1912年全部完工。此后的将近20年里,香港的一切大体和维港的海水一样风平浪静,要塞这一头自然也没有太多故事可说。1941年,炮台终于迎来了建成之后的最大挑战——日军全面侵华,当年的12月初已经兵临港岛城下,随即又在港岛东北登岸进犯。作为港岛西部的重要火力点,摩星岭既肩负支援东部火力的重任,又承受着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其作战压力之巨大可想而知。最终,英方守军寡不敌众,摩星岭的指挥部12月16日即告摧毁。12月25日,英方战败,守军自行炸毁并放弃了要塞。这一天,被叫做香港历史的“黑色圣诞日”。港督杨慕琦乘船横渡维港,于著名的半岛酒店向日军签下了投降书。香港堕入了她最为黑暗的时光——3年零8个月的日据时代。这段苦难历史所留下的后遗症至今仍在延续,只需搜索“日本军票”就可了解一二了。
从进攻到占据整个香港,日本人只用了15天时间。其中,攻克占香港总面积约90%的新界和九龙地区,日本人才花了不过五天。如此“神速”对于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国而言,实在颇为讽刺。然而,我们也并不能否认英国人为守卫曾做出的努力。战前,港英政府确实采取了备战措施,包括兴建防空洞、征召义勇军、建立全长18公里的醉酒湾防线等。试想,倘若英军全无备战,以日军当年如狼似虎的疯狂劲头,拿下香港的区区弹丸之地或许根本用不了半个月的时日。但这半个月的抵抗时间似乎也提示着我们,在自家门口已然起火的关头,英国人虽是心有不甘,但也似乎并不打算为保卫他们的“东方明珠”和“下蛋金鹅”与日本人拼尽全力。没办法,后妈永远都是后妈,这其中的道理实在是太明白了。
3年零8个月,香港兵荒马乱,万物萧瑟。女作家萧红拖着病体在香港辗转颠簸,于日占香港次年病逝于一间救护站。英才早逝,令人惋惜。但乱世本就多悲剧,即便是旷世才女身故,人们也无暇去在意。时间一晃到了1945年,大战乾坤扭转,日本人败局已定。按照在当地听来的说法,许多驻守在摩星岭的日本军人,听到了战败消息,就用他们特有的方式,将生命与战争一起定格在那年的岁月里。这座山岭死过这么多不同国籍的军人,从中国人的角度看自然非常不吉利,肯定是容易闹鬼的地方。时至今日,仍不时有流言传来,说去军营遗迹玩真人CS的年轻人看到了当年将士的鬼影穿梭林间,其情节之惊悚不亚于鬼故事。不过好在,摩星岭作为军事要塞的功能结束于二战。以后的和平年代里,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峰了。
然而,这里流血的历史并未和战争一并终结。
1949年,内战接近尾声,许多国民党的残军余部携着家眷涌入香港。失去了军人和官员身份,眼下的他们不过是一群难民,拼了命在香港找地儿搭了棚屋苦哈哈地熬日子,眼巴巴地等着老蒋可以早点儿接他们过去。为了安排这些难民,港英政府也是费了一番心思,辟出了摩星岭一带的旧兵营,好让他们有个容身之所。然而岁月的硝烟尚未真正远去,难民在摩星岭的太平日子并不算长。1950年,摩星岭难民与激进学生发生冲突,最终演变成了流血事件。很显然,难民在摩星岭是呆不下去了。港英政府想把他们搬迁到离港岛较远的离岛,却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强烈反对——不用问都知道,谁想要和难民做邻居呢?选来选去,港英政府最终将难民统统搬到了调景岭,一个在当时荒无人烟的地方。这个地方,之前曾叫做“吊颈岭”,相传有个生意失败的外国老板曾在这儿悬梁自尽,简直是不吉利透了。
虽然并不清楚港英政府的决策考虑,但从实际效果看,把难民迁到调景岭绝对是它减轻自身压力的好办法。调景岭位于香港东南,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陆上几乎没有通往九龙市区的道路,想要去港岛则必须坐船横渡维港。如此,难民与本地居民便可彻底隔离开来,再不会发生起冲突的情况了。港府也承诺会继续为难民提供物资,难民要把日子过下去并不算太难。然而,即便是看着记录这些的纸页资料,笔者内心仍不由得升腾出了一股悲凉之感。而那些初到调景岭的难民,面对着群山环抱和茫茫大海,想必其内心的凄凉只会是更加深重吧——
原来英国人想出来的好办法,就是把他们关进一个天然的牢笼啊。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传说中的香港“小台湾”。地域相隔绝,港府懒得管,调景岭的居民于是乎自成一体,每到十月份的第十天必会把这里插成对岸旗帜的海洋。难民们一边艰难地谋生度日,一边又期许着能早日登上去往海峡对岸的客船。1950年,一个婴儿在这里降生。1952年,他和父母得以移居台湾,成了调景岭居民眼中的幸运儿。56年后的他幸运依旧,不仅当上了台湾地区领导人,还得以连任,当真是运气好。然而调景岭的很多居民却并不够幸运,他们心心念念着对岸的风景,而预想中前来接应的船舶却始终从未到达。时光荏苒,那些居民的期盼或许依旧未变,但调景岭这个地方,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起了变化。1956年,宝琳路建成,调景岭的居民们拥有了通往九龙市区的道路,和外界的联系日渐紧密。90年代以来,香港致力发展将军澳新市镇,位于调景岭的寮屋被陆续请拆。今日的调景岭高楼林立,从表面上已丝毫看不出当年“小台湾”的样子了。而那些以为香港是暂居地,巴巴等着对岸派船接应,等着他们来“反攻”的居民,也终究在岁月里一点一点地熬白了头发,伴随着调景岭的改造而四散各地,最后默默地隐于香港的七百万市民之中。
摩星岭的故事,到这里大概算是讲完了。现如今的摩星岭交通便利,风景宜人,坡度也不算高,是周末放松行山的好地方。爬山的路上,只见白云在天上慢悠悠地飘着,海风轻轻地吹拂在身上,绿树随风摇摆,鸟儿当空鸣啭。山下的各种喧闹早已远去,眼前的一草一木都分外安宁祥和——仿佛这里从来都是如此的静谧,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显然,时间再一次地大显神通。然而别忘了,那些令人悲伤的故事离我们其实并不算太遥远,掐指一算,连一百年都没有。
那些年的摩星岭,日子里满是血与泪。
而今天的笔者,一个人坐在山顶的青年旅社闲看海景,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
多么好的和平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