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暮光中的高铁站像一座透明的玻璃宫殿，人群如潮水般分流。女儿的背影在安检口一闪而过，白色T恤，蓝色阔腿裤的影子像一片被风卷走的云，来不及挥手便倏忽便隐没在人流中。归途，恰逢她高中同窗领着妹妹来取录取通知书。少女踮脚张望的模样，让我的心，无意识蜷紧又酸楚起来——三年来，每个清晨我都要将编辑好的早安问候逐字删除，生怕惊扰她来不及吃早饭就要去上班的步伐。
周五傍晚接到她要回家的消息时，我正擦拭着她书桌上的小狐狸台灯，收拾半床毛绒玩具时，发现那只耳朵开线的蓝色泰迪熊还保持着她两月前回家随手抛下的姿势。从床头抽出相册，指尖抚过她三岁时我们在动物园的合影，突然惊觉照片里我的眼角尚没有这些细密的纹路——原来时光的流逝，都藏在女儿日渐纤长的手指与我悄然松弛的皮肤之间。把她常用的被褥仔细铺好，再把写字台上她的宝贝们一个个擦拭干净。在这套老式单元房的一间小小的卧室里，见证着一个孩子从咿呀学语的稚嫩孩童，走过无忧无虑荡着秋千的童年，又踏入敏感且倔强的青春年华。在时光的悄然流转中，不管我是否愿意也终将渐渐老去，缓缓走向人生的暮年。正如丰子恺先生所言：岁月最擅长伪装，用极微极缓的步调掩去变迁的痕迹。可不是么？在她离家前的年岁里，我总错觉自己仍是那个能将她高高举起的年轻母亲，我还沉浸在“恒久”的错觉里，以为自己也如往昔般年轻。可今日，当与她并肩而立，看到她不知何时已高出我半头，还能轻声细语地宽慰我时，我才深知，自己的感伤是多么荒谬，就像妄图让一滴酒变回架上的葡萄，让蚕丝变回桑树般不可能。
曾经，在我心中，分离是无比糟糕的事，这是成长中一次次“分离”的经历告诉我的。那些分离带来的不愉快记忆，让我对分离充满惧怕，也让我贪恋孩子对我的依赖，以为这样就能永远牵着她的手，不离不弃。
然而，对父母而言是分离，对孩子来说或许却是逃离，逃离束缚，去追寻自由的天地。而父母，只需承认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除了曾与你有血肉相连的过往，她已与你再无瓜葛。亲密是人类的基本需求，但一旦越界，亲密便会从一条温柔的纽带化作束缚的枷锁。
昨日，我们相聚，终于可以朝夕相伴。这突如其来的小团圆，相处之时，除了三餐时光，女儿大多时还是沉浸在手机的小世界里。电子产品为她筑起了一个远离父母的世界，让她有足够的理由沉浸其中。她与我们近在咫尺，可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分离——原来，分离并非仅仅是地理上的距离，更是一个生命走向完全独立后，不再向你发出交流的邀约。
这次回家，她床头桌上放着一只我精心挑选的小孔雀口袋杯。一直以来，爸爸总会在女儿睡前为她晾好一杯可口的清茶，而她却总爱跑到我们卧室，用爸爸的大号水杯大口畅饮，有时还会随意抓起爸爸的衣服套在身上，像个调皮的小男孩般跑来跑去。我在书桌前敲打着文字，她爸在卧室刷着短视频，而她则腻在爸爸身边，就像小时候看完动画片就迫不及待上床等爸爸讲故事一样，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傻傻地笑着。我们看似分离，却又仿佛从未分开过。
“父母从第一亲密者的角色中退出，让位给孩子的伴侣和她自己的孩子，当自己沦为局外人，最后父母走完人生旅程，彻底退出孩子的生活……而检验一个母亲是否真正具有爱的能力，就看她是否愿意分离，并且在分离后继续爱着。”
这段心理学的话语，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击我的内心。“是否愿意分离”，无疑是考验一个母亲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准。女儿独立后我的伤感，是否也意味着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忆起她小时候，我给她讲兔子妈妈和兔子宝宝的故事，她甜甜地说：“妈妈，我爱你，一直到月亮上。”说完，便羞涩地笑了，用被子蒙着小脑袋。那时，我也学着兔妈妈的口吻回应：“宝宝我爱你，从月亮上再回到这里。”无论她日后是否还记得那一刻，只要她喊一声“妈妈我需要你”，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倾尽所有奔赴她。但如今，我愿给她足够的空间去独自成长。就像今日一起去看床品时，她对我说：“妈妈，我想给爸爸买个他喜欢的东西，我不想等有钱再去实现所有愿望，不是对自己没信心，是怕你和爸爸太快变老。我长大了，不能再依赖你们了，你们要多为自己考虑啊……”
显然，这便是爱的真谛。在她的愿望的背后，始终藏着那个未完全成长、害怕孤独与分离的小女孩。离家三年，在我们视线之外，她不断接纳、消化着各种事情，面对诸多变化与波动，我们不能让她退回温室，而应加速分离，加速她的独立，让她有勇气和能力应对世间的风风雨雨。
周末转瞬即逝，女儿又要回到她的生活轨道。她很少提及在单位的生活，我们也不多问，因为我们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成长正悄然进行。或许有一天，她会愿意与我们分享那些过往，或许永远不再提及，这都无关紧要。我的成长也在继续，从她上大学起，我便在艰难地学习与完成这场分离。
此刻，初秋的空气里弥漫着成熟的芬芳。21点41分，女儿已下高铁回到宿舍。她用各种可爱的聊天表情回应我们的关心，有乖巧的兔子、搞怪的猫咪，还有藏猫猫的小熊……她努力将快乐传递给我们，仿佛太阳、月亮和星星从未分离。
晚安，亲爱的宝贝，愿我们都能努力过好自己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