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在计划中很久了,却迟迟没有动笔。像不像你把谁搁在心里,但不知怎么去回忆?无他,童年于我,或者是我同时代的农村姑娘,是多少都有些酸楚的。也像今天的日子,明明该庆祝,是开心的一件事,不过心里是不甘的——一个不再年轻的生日。
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没有院门,院子前面是一条窄窄的小土路,可供村儿里的人们从这家走到那家,去串个门子,或是借点东西。房子是三间砖房,据我妈说是我出生那年外公派人给盖的。我爸,其实是爷爷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可真是一贫如洗呀。外公是干部,妈妈从小衣食上应该不缺,干部的女儿,在父亲的意愿下,嫁给了一个穷人家的儿子,虽说是人民教师,但那时候是没有工资的,只有工分,对挣点粮食挣点钱着实没有帮助。心高气傲的妈妈心里应该不是非常乐意,这种怨,可能贯穿了她的一生,在我童年的生活中,时不时地使我们感受到。
砖房的拐角,有一个小小的厨房。斜对着堂屋和厨房门的院子里,有一个石桌,石桌围着四个石凳,紧挨着一颗枝繁叶茂的槐树。我们家院子里,除了院子边的茅房旁边有一颗枣树之外,就全是槐树,包括堂屋背后一长排。一到春末夏初,雪白的槐花累累挂在枝头,满院飘香,令人陶醉。我们用一根顶端绑了镰刀的长竹竿把槐花勾下来,洗净后可以炒着吃,拌面粉蒸着吃,做成馒头吃……到现在还怀念那个味道,我弟因为疫情困在老家,昨日电话问我说又勾了很多槐花,是不是寄点给我解解馋。可惜,我不会做。
后来我长大离开家之后,我妈把老房子拆了盖了一座两层的小楼。但直到如今,但凡我做梦,若是梦到老家,房子必还是那个老房子。虽然新的楼房已建成快十年,但我的心固执地不肯离开旧地方,你奈他何。
对于一个生长在农村,父母又比较忙没时间管的小孩,野是必然的。听说我小时候还没学会走路,就先会说很多话。才扶着墙学走的时候就会尖叫:摔倒啦摔倒啦!顺理成章地,小女孩的我成了村儿里孩子们的小头目。我们村儿的隔壁村儿挨着条大河,河边是成片成片的白杨树林,大片大片雪白的沙滩。河水清凉凉地干净。到了暑假,这里可是孩子们的乐园。可以捉知了,捡贝壳,当然最痛快是游泳。尽管我不会游泳,因为小时候掉进水里吓到过,就死活再不敢去水深过膝的地方了,但这不妨碍我带着一帮孩子去游啊!会游泳的游,不会游的玩水。因为这条河的存在,每年都会有儿童溺死的事件发生,其实父母是严禁我们私自去水里玩的。还记得那年暑假,我妈去做义务工,爸爸去镇上中学参加暑期培训,让姑姑看住我和弟弟。混世魔王如我,老实巴交的姑姑如何看得住,结果当然是我带着弟弟一起不见了。姑姑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给爸打电话,爸爸又给妈妈做工的地方去了电话。最后爸爸和他们学校的全部老师们,妈妈和跟我家要好的邻居们,都回来找我们了。顶着大夏天的大日头,妈妈从河的上游去问船夫有没有见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船夫说不清楚,妈只好过河去外公舅舅家问,他们家在离河不远的地方。爸爸从下游去了姨妈家问,她家离河也不远,结果外公舅舅舅妈姨妈姨夫也加入寻找的大军。不知找了多久去,有个人说好像看到一群小孩在河岔里玩,我爸才终于把我们找到。当然这是我后来听我爸讲的。我自己记得的部分是我和弟弟分别坐在我爸自行车的前杠和后座上,刚走到隔壁邻居家的院子,就被听到邻居声音的妈赶过来一手一个拽下来,拖到堂屋里暴打一顿后跪了一下午,当然主要是打我。
不过我带着这群喽啰也并不全是干坏事。不记得我几岁那年,奶奶因高血压偏瘫了,爷爷照顾她。我觉得爷爷奶奶很可怜,他们住在大伯家的偏房里。一个灶台,一张床就是他们的家。于是一年暑假,我和这群孩子到处去拾破烂。农村里很多纸壳啦,塑料纸啦。一个暑假攒了不小一堆,我和我弟吭哧吭哧把这些破烂驮过河,去废品站卖了十几块钱。给我奶奶买了几斤小油条,一个西瓜,给我妈买了包洗衣粉,还剩了几块钱给她。因此她那次竟没有批评我对奶奶太好。因为我妈说自从她嫁过来,就受了爷爷奶奶很多气,所以后来对他们虽说不是多么苛待,但也没什么好脸色。小时候的我,非常不满妈妈对爷爷奶奶的态度,爷爷奶奶都这么可怜了。放学回来,我看到爷爷脏得发亮的衬衫,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爷爷洗衣服。可惜,爷爷奶奶都过世很多年,头几年还时常梦见他们,这些年,更是连梦,也没有过了。常年不回家的我,连爷爷奶奶的坟头,都找不到在哪一处。
提起童年,不能不提我的外公外婆。小时候,外婆的邻居总是笑我,说我踩烂了外婆家的门槛,吃光了他家的粮食。去外公家要过河,就是使我挨了好多次打的那条河。撑船过了河之后,有一道又高又宽的堤。堤的两边,春天是满满的绿草,开着满满的野花,粉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小小的白色或黄色蝴蝶飞来飞去忙着采蜜。我带着弟弟去外婆家,走到堤上的时候,总喜欢扑一会儿蝴蝶,摘一把野花。到了外婆家,一人手里一大把野花,我就找外公喝了酒的空瓶子,把野花插进去摆在桌上,虽然过半天就被外公拿去扔了。外公家的房子是一排六间加两个厨房,大舅舅小舅舅也住在这个院子里。我的小舅舅是个退伍军人,他家里总是有不少书,《小说月报》,《今古传奇》什么的。每次一到小舅舅房间,我就翻箱倒柜找他的书来看,常常是到了吃饭时间都不舍得放下,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翻着书页。外公就不由分说地把书抽走,勒令我吃完饭才可以看。如今我才发现,我对文字的爱好,可能启蒙于小舅舅那些藏书呢。外公外婆也已过世良久,小舅舅家也许久没有去了。想念都不知从何想起,不胜唏嘘。
说起书,就想起了我爸学校宿舍的书柜。那个书柜不算大,放着诸如《上下五千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一类的书。我怀疑这是学校的形象工程,因为书柜门上一把锁,也没见谁把它打开来着。总之呢,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弄的,这个门,我给打开了。学校离我家很近,爸爸晚上和其他老师们在大办公室备课的时候,我和弟弟穿着宽松点的外套,悄悄地每人胳肢窝下夹着一本书,就把他们运回我家去了,看完了就再用同样的方法运去换新的。这方法十分高明,无人发现,直到有一天校长,也就是我姑父去我家吃饭,不巧在我弟床上发现一本《上下五千年》,然后他说:“哎这本书我怎么觉着有点眼熟呢?”我们的勾当才败露出来。不过之后照样偷书来看,十分嚣张。大约姑父校长觉得孩子爱看书是好事,不愿过多追究之故。
农村里到处都是庄稼,和野花野草,正经的花卉却是不多,除了姑娘们染指甲的指甲花。我家砌过一个花坛,养了一株玫瑰,不过花还未开,叶子就被羊吃掉了。幸运的是,学校的花坛里有许多花,什么串串红,蔷薇,玉兰花,还有一株腊梅。玉兰花树很高,好像是春天开花,有一天凌晨,天还未全亮,我起了个大早,前晚特意跟爸爸住学校,因为我知道这朵玉兰昨天开花了。朦胧晨光中,玉色的花朵很大,有浓郁的香气。我熟练地攀上去,摘下花揣在怀里就回家去了。隆冬腊梅开花了,一小朵一小朵黄色的花,半透明的瓣。折一枝花朵最多的回去插在灌上水的空酒瓶里,房间里要香好几天呢,瓶子里的水都是香的。小时候我还想过,香水是不是就是这么做的。为了偷花是没少挨骂的,不过该偷还是偷,甚是不知悔改。
现在想起小时候的混账事,我觉得我若是我妈的话定也十分头疼。比如我小时候臭美,在院子里石桌上架起镜子要梳一个高辫,梳不好气得砸碎了镜子。期间还嫌我弟太吵将他关进屋里锁起来半天不许出来。比如我妈去干活叫我照看满院子的玉米,结果我妈干完半天活回来猪把玉米拉得满院子都是,而我在隔壁邻居院子里和小伙伴们玩,正在模拟上吊把脖子往晾衣绳上结的一个环里伸,我妈操起一个棒子就来追我我撒腿就跑而她追不上我。
因为太淘气太会说,邻居大哥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妖精。每次他喊我妖精我就顶一句你才是妖精。后来我去镇上念初中,有一次回家碰见这个大哥,他说:“妖精你回来了”。我答了一个嗯,大哥很惊奇地说:“哎妖精竟然没顶嘴,长大了呀!”
是的,我长大了,不再在有很亮的月光的晚上玩丢手绢,和小伙伴们唱“月亮走我也走”了,我离开家,去上学,去工作,离我的老房子,我的童年,那一往无际的青的,黄的麦地,高高的玉米地,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埂上的野草,草叶上的露水,路边蓝紫色的小野花都越来越远了,连梦都梦不到了。
时间,有时候很仁慈,有时候很残忍。童年和童年的风景,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