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家人住院，我陪了一段时间床。同房间有位老太太，82岁，瘫痪四年了，因为不能吞咽被儿女送来住院。老太太能说话，但脑筋已经不清楚，象两三岁的小孩，拉尿都不知道。三个儿女悉数到场。大儿子刚退休，大儿媳也退休了。白天来，晚上是女儿和小儿子轮班。女儿也退休了，陪的最多，不住院的时候都是女儿照顾。小儿子也五十多了，白天上班晚上陪床。
老太太穿的衣服都挺好，象模象样，不是那种廉价的地摊货，下身一直裸着，但是很干净，身下铺着成人尿片，有时候也用大块的尿布。裁成一样大小的正方形的花布。儿女们轮流洗，晾干再用。跟朋友说起，讲到这里时，她不让我再说，听不下去了。儿女们之间交流不多，声音小，谁带饭几点过来之类，说的话大多是哄老太太，老太太清醒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叫儿女的名字。不一定叫谁，儿女们一遍又一遍地答应，“在呢，叫我干什么”，“什么事”，“他回家了，我在呢”。要么就是说：“妈，你咽一下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每天如此，说无数遍。老太太睡觉不分昼夜，她不睡的时候别人也没法睡。要么叫，要么哼哼，直到她累了，睡过去。醒了，再折腾，如此往复。
后来知道老太太30多岁守寡，一个人把三个孩子养大，一直没有再婚 。瘫痪后的几年是医院常客，护士见了都打招呼说：又来了。这次是不肯吞咽，儿女们找了医生插队住进来的，住几天好些了，儿女们都挺高兴。但医生不那么热情，也可能没他们那么乐观吧，催他们出院，或转病房去做康复，还有十几个人排队等着住进来呢。后来我们先出了院，不知道老太太是回家了，还是转去康复病房。
这是个普通家庭，除了老太太都健康平安，都有工作，有退休金，过得不错也并不富裕。问老太太是不是有医保，大儿子说幸亏有啊，有也挺够呛了。不再往下说。看到这一家人的都说老太太有福气，称赞儿女们孝顺。
象这种老人还有很多，在医院就看到不少，能把老人到医院，跑前跑后，出钱出力，都是挺孝顺的。还有很多老人在家里被照顾，比如我妈妈家楼下的老太太，老年痴呆十几年，她女儿也在家照顾了十几年。用我妈的话说，如果不是有她这个女儿，怕是早死了。
如果老人神志清醒，不知会怎么想，会觉得幸福，还是痛苦？作为旁观者，我看到的是真心实意，也是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为了父母多活几年，活着的时候少受罪，一家人一起承担，共度难关。感动，也难受。这种幸福来自精神和道德层面，当然也来自情感，任何时候被爱和支持，不肯放弃，不让一个人独自受罪，都是幸福。是充满泪水和辛酸的幸福，也是深刻有内容的幸福。
但恐怕没人期待这种幸福。身处其中无可选择，置身事外就想极力避免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
要是以前有人我理想的老年生活是什么，我大概会觉得有钱啊，儿女孝顺，有朋友有爱好之类的，打牌打麻将，旅行，再上个大学，学个新技能就更好了，象那个画画的摩西奶奶。但现在认为，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自己能走，脑筋清楚，生活自理，然后才是其它。就算等死也舒服一点，不是被病痛折磨，不是床塌上，屎尿中，看着别人的辛苦或不耐烦。以前觉得健康是平常事，现在看，老了能一直清醒而行动自如，是很了不起，很有福气的。健康的生活才叫生活。
在峨嵋山遇到过60多岁还在背东西上山的老人。有个女商贩说，这个年纪好多人都在家当老太爷了，人家还这么能干。语气里都是羡慕，称赞。当时我爬的累死了，叽叽歪歪。虽然羡慕人家人老身不老，却也觉得这种生活有点苦。
在公交车上也遇到过一个老人，60多岁，带着一大桶海鲜，说五十多斤，提起来没问题。和同行的人聊天，说自己没有退休金，能干就多干点，儿子还要养孙子，说孙子又感冒了。自己多干点，还能帮着贴补点，给孩子减轻点负担。哪天干不动再说。
此刻不免感慨生活不易，老来还要这般劳作。可转念一想，如果这时还身体不好， 岂不是雪上加霜？能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的体力，能工作，能自食其力，不自怜自哀，值得骄傲，更让人尊重，而不是同情。
我曾经向往的老人生活，用高端旅游的一句广告词形容，就是“双飞纯玩”。但现在知道，那种完全没目标，没有压力，没有不追求结果的生活，不快乐，甚至充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挫败感。特别是在身体还好，精力充沛的时候，那种空虚能让生命之火迅速衰败下去，身体出各种小状况，让你知道自己没那么完美，不是没有缺憾，不让你无事可做。所以，即使老了，还是有点要求，有点想法，做点啥，自己喜欢的，力所能及的，要是还能工作，在年青人占领的地盘争得立足之地，赢得金钱和尊重，那感觉会不会太好？
几年前看过一个新闻，美国给最老的公务员，一个九十多的老太太，办离职仪式。背已经驼了，穿着职业装，皮鞋，头发梳的很整齐，和其它那些人一样，站在那里。当时感觉有点复杂，真心不喜欢工作，人扎堆的地方让人头大，但羡慕这个老太太，能工作这么久，老而为人的自尊，似乎毫不费力。看过那么多老人，最羡慕的是她。
现在向往的老年生活，是能吃能睡，说走就走，自己洗衣做饭，生活自理，读书上网，这样的时间越长越好。要是还能有份工作，还能赚钱，感受到个人价值和自豪感，就更好了。
不要床前孝子。不要。希望黑白无常想带走我的时候，是某个普通的白天之后的黑夜，我把自己收拾干净整齐，自己走着，去另一个世界，象平常日子走进一扇门一样。不要浑身插满管子，不要几天没洗澡，身上带着味道，心里带着亏欠，自我嫌弃。不要。
这种福气，胜过投胎到世界首富家。
这就是我向往的老年生活，很理想，很难得。但是老了也可以有梦想的啊，一旦实现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