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自古以降,山水诗文汗牛充栋,但使山水游记成为一种独立文体,则非柳宗元莫属也。
何以言之?窃以为柳之前只能称之为山水记,而非山水游记,盖因山水记乃纯粹记山水,山水游记则必须有游踪之写,前者以空间为序,后者则以时间为序或时间空间交错行文。
诸位试观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吴均《与宋元思书》、郦道元《水经注》、元结《右溪记》、白居易《冷泉亭记》与柳宗元《永州八记》,可以明之矣!
柳宗元始创之山水游记,殆指《永州八记》,即:《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
这些山水游记如镜子般地再现了自然山水之风貌,重写景而轻写情,融情于景,由景入情,在他生花妙笔之下,“不与培塿为类”特立之西山,“屈折东流”之钴鉧潭,“货而不售”之弃地小丘,“水尤清洌”之小石潭,“幽丽奇处,冬夏常蔚然”之袁家渴,“风摇其巅,韵动崖谷”之石渠、“流若织文,响若操琴”之石涧,“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之小石城山,无不以其独特之风貌豁人耳目。
而最为人称道者则是《小石潭记》,堪称游记极品,而以严肃著称之《古文观止》竟未录入,惜哉!
200余字之《小石潭记》,开篇用先"声"夺人之法引人入胜,未见小潭,先闻水声,“如鸣珮环”,清脆悦耳,自然“心乐之”,故“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捧出本文关键词“水尤清冽”,清者澈也,冽者寒也,一为视觉,一为触觉,可谓字字珠玑。
“全石以为底”,又间接写出潭水之清澈,水若非十分清澈,则无以见底,亦无以看出为全石(整块石头)。“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 chí ),为屿,为嵁 (kān) ,为岩。”奇形怪状之岸石用四个名词写出,用词单纯、简练、变化、多姿。
再写石潭周围植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转用形容词写出,句式整齐,色形皆备,原始生态之幽景呼之欲出。
至此,竹、水、石、木,其声其态,皆已娓娓道出,于是转入本文之核心--潭水。“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名为《小石潭记》,潭中之水应是主角,先不写水,而写鱼。鱼有百许头,清晰见之,水清无疑;而“皆若空游无所依”,一个“空”字,疑似无水,恰是水至清至美,至透明若无。不以水写水,而以鱼写水,绝妙不可言!
读至此,闭目静思,自然想起吴均《与宋元思书》中“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之名句,进而想到郦道元《水经注》:“绿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从吴均之有水到郦道元之无水,抑或理解为柳宗元之所本也?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日光照下来,鱼影落在石头上。这一句写得更加有智慧,日光照彻水底,可见水之清洌;石头上居然出现了鱼之影子,正是日光之强、水之透明之效果。吴均和郦道元文章,都以鱼之可视来反衬水之清澈,柳宗元则进一步用鱼之影子,用黑影来反衬明亮,反差效果更为强烈。
两百多年后,苏东坡在《记承天寺夜游》中写道:“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错,盖竹柏影也。”用影子之黑来衬托月光之明,与柳宗元手法如出一辙。
在中国古代文人笔下,游鱼乃自由之象征也。从“佁 (yǐ) 然不动”到“俶 (chù) 尔远逝”再到“往来翕 (xī) 忽”,皆无心、无目的、无拘无束也,“似与游者相乐”,则又有庄子濠上之趣也!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一静一动,一明一暗,写尽溪流之情致,镜头拉远,不知所之。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皆凄清孤寂之词,远离尘世,犹若化外,无一丝人间烟火味。
柳宗元总是创造出这种凄清幽邃之氛围,如《江雪》:“千山鸟飞绝,万踪人俱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正是他被弃远荒、备受冷落、失意惆怅心态之外化与写照,他“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并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虽是幽境、诗境,终因“以其境过清”,“凄神寒骨”,不敢多做留恋。心中所感,不尽之意,均见诸言外。
移步换景,乃游记最习见写法,作者闻水声而取道,取道而见小潭,由小潭而见石与鱼,由鱼而探水源,由水源而见四周,步步移,步步景,曲折有致,如向导我观。
描绘细腻逼真,如在目前,游鱼一段尤其绝妙,人人意中所有,却人人笔下所无。单纯绘景非善之善者也,情境合一方至化工,难矣哉!
小石潭,落于蛮荒之中,但作者用诗之眼光去欣赏,用诗之语言去描绘,形容尽致,曲尽其妙,情景交融,心与境合,创造出山水游记中之千古绝唱。
《永州八记》借一山一石一丘一壑,以抒胸中块垒。我辈若能细细体味柳文之笔法,因之而写出大中华之奇山异水,则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