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每年春节的前两天,也就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每当别人问起我的生日,我都笑笑称:举国同庆的时候便是我的生日。但是,二十三岁生日的那天,我的外婆出殡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那样说过。

外婆这一辈子吃了不少苦。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生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县城,长到该出嫁的年龄,说媒人一说二介绍远嫁到了城市。却没料想外公是个什么都干不了的病秧子,所有下地种菜、照顾儿女的事情都交给了外婆一个人,外婆看有厂子招工,想报名也被外公因为家里照顾不下为由阻拦了。那时候家穷,三天两头都吃不上一顿饭,就拿白水煮汤,撒上一点辣椒面就勉强凑合了。

外婆五十岁那一年,外公因为哮喘去世了。所幸孩子都大了,最大的儿子早已成家,最小的女儿也长到了二十岁,早就能在工厂里打工补贴家用了。外公一死,外婆天生性子软弱,家里失去了顶梁柱,没有一个可以做主的人。

不知道什么样的年月,三儿子娶了亲,把房子翻修加盖霸占了。其他儿女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但是外婆一时间没有了去处。脸皮薄,也不敢跟其他儿女说,于是就卷了铺盖搬到一二楼的楼梯平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好多年。那时候我小,经常跑过去看她。黑咕隆咚的楼道里,她生了一个小藕煤炉子,用一个用过好多年的开水壶煮水,被子就那么铺在小而窄的床上,但是还是把自己的那一块小地方整得特别干净,性子软但是活得硬气。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期间兄弟姐妹几个看不过眼,纷纷把外婆接到家里去住。大儿子在兄弟姐妹面前能说得上话,于是就安排起来,在各家待一周轮流着照顾。

有一年,家庭里发生了一件事。外婆活了八十多岁,儿女双全,孙儿也长大了,曾孙也见着了,算是活出头了。但是唯独这一件事让她久久放不下心来。那年,因为道路扩宽,政府要把道路两边的房子都清空。姨妈家就在道路旁边,正是那一年的拆迁户,一来二丈量,其实在路边还可以留有一片地建个门面开个店。但是她家后面就是外婆三儿子家,三儿子有个厉害的女人,样样争样样抢,就叱令姨妈赶快搬走,也不准在她家门口再留什么地建门面。甚至又一次差点为了这件事大打出手,那个厉害的女人把养的十分壮硕的小儿子叫了回来,姨妈和姨夫正在外面地基和邻居闲聊,不知怎么那女人就和姨夫吵了起来,女人儿子来了,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准备往姨妈身上砸,姨夫突然厉声吼出那女人儿子的小名,那女人的儿子忽然惊醒放下了石头。就这一块石头,两家之间的矛盾就此化不开了。所以外婆的遗愿就是在她离世前能够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化了矛盾,相亲相爱在一起,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外婆渐渐老了,经常说胡话,然后拄着拐杖带着她那一包少得可怜的行李去这家去那家。她心里倒是满足,至少能吃饱,穿暖,五个儿女总有多数还是体贴她的。外婆慢慢已经瘦得不像样了,想吃什么现在都有了,但她就是吃不下了。抵抗力也渐渐差了,最后一次重感冒她怎么也好不了,于是在去年冬天,咽了气,死在她那三儿子家。

那天我刚落地,外婆咽气之后三儿子和她女人都不敢去叫外婆,我妈焦着心跟我爸大半晚上跑去了他家,对我说:“你现在哪儿都别去。”后来匆匆忙忙把外婆送去了医院,抢救了过来。我是第二天白天去看的外婆,她身上插满了管子,我轻声叫了叫她,说:“外婆,我来看你了。外婆,我在这里呀。”我妈站在我旁边也说道:“妈,妮妮来看你啦!”她睁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妈,呼吸得费劲,但眼神里像是认出我来了,又像是谁也不认识。

外婆就这样靠着机器见了一遍她身边的亲人、朋友。因为不忍心看着外婆难受,我妈一家人决定拔掉可以维持外婆性命的管子,让她走了。那几天,我妈掉了很多很多眼泪,我却没有。

外婆出殡的那一天,是我的生日。那天,天刚刚下过雨,寒气逼人,我披麻戴孝给外婆跪拜了很多次。送了一半,她和一大群人上了灵车准备去殡仪馆,因为一些原因我回家了。我妈后来总说,你外婆就是为了见到你这个最小的孙女才舍得咽气的,因为那些天我妈一直跟她说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这是妈妈宽慰我的话,还是宽慰自己的话,总之我信了。

那一天,我收到朋友发来的一条短信。她说:“节哀”,她说:“生日快乐”。

我还记得她抱着我背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诗,虽然她一辈子不识一个字;我还记得她偷偷塞给我零用钱,然后小心翼翼的给我比嘘的手势怕她三儿子女人听到;我还记得她跟我睡怕挤到我,就挪到床沿边上……我还记得,我牵着她的手在公园散步,满树的风,满手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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