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纪念我心中最柔软的存在
作者:蓝色
清亮的阳光中,白发老人笑着向我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慈爱地,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嘿,醒醒,那是电视剧里的外婆,我的外婆是有白发,却夹杂着脏兮兮的灰色,卷曲而稀疏,会用切菜和浇花的手打孙女,关门关得震天响。她喜男恶女,却偏偏连生了四个女儿,最后得了舅舅,放在心尖尖儿上疼。在我的家族里还流传着这样一段轶事,据说当时外婆生的第四个孩子又是女儿,差点崩溃,不愿给奶水,还偷偷把孩子扔到尿壶里想给溺死,结果孩子命大没死成,外婆哀叹了一天,“都是命啊···”,遂决心再生,不得男儿不罢休。听说这件事时,《还珠格格》正流行,7岁的我被小姨夸张笃定的表情吓得一愣一愣,呀,这老太难不成是容嬷嬷转世,好不心狠手辣!
我从小在老街长大,是舅舅的第一个女儿,那时计划生育正查得紧,有了妹妹后,我果断被过继给了三姨家,可是三姨夫并不待见我,我就一直随外婆生活。
犹记得朱门红砖石灰墙蜘蛛网,玉米糁卷煎萝卜菜老三样。
每天清晨,外婆会用河东狮吼般的嗓门喊我的名字叫我起床。洪亮而悠长的声音穿过灰森森的墙体,从一楼传到二楼,从天窗传到别人家的院子,却依旧拂不去我浓浓的睡意。我总是会闭着眼睛卯足劲儿,大喊一声哎,听见锅盆乒乓响后继续倒头大睡。但若此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我必是一个激灵弹起来,衣服能穿几件是几件,没了往日的磨蹭怠懒,因为我很清楚,外婆上楼意味着她的耐心已经用完,赖床即是能疼到第二天的鲜红鲜红的巴掌印。
越长大我越倔,邻居说是随了外婆的性子,外婆却撇撇嘴,“挨打家儿”。外公死的早,外婆一个女人拉扯一大家子,其中辛楚有谁人知晓。便是孩子们都成了家,立了业,还要抚育我这个不受人喜欢的过继子。
许是对我从亲孙女变为外孙女有愧,她对我于孙辈中算颇有怜爱的。只可惜她一惯强势,我虽怕她却不顺从,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而又水火不容。
她教我女儿要坐有坐相吃有吃样,文静端庄笑不露齿,我不仅当耳旁风还反着来。没有坐相怎么了,我就喜欢翘二郎腿,还要翘得高高的,笑得露齿怎么了,我开心,想怎么笑就怎么笑,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生性不喜束缚的我对这些陈旧的说教深感厌恶,随着词汇量的丰富,我有时能顶撞得她说不出话来,“老古董”就是我送给她的称谓之一。
尽管嘴巴犟,但掩盖不了我胆小脆弱毫无安全感的事实。我害怕失去她,从小到大,一直怕,比任何人都怕。夜里,窗外是呼呼的北风,我缩进她的腋窝里,听着她均匀带有轻微鼾声的呼吸,无比踏实满足,那一刻,好像她就是我的全世界,有了她,我什么也不用怕。
记得我九岁的一天,暮色将合,外婆嘟囔着没钱花了外出去要账。煤火炉上坐着翻白泡的汤锅,她让我看锅,说去去就回。我没太在意,直到满满一锅粥完全沸腾,汤汁淤出来,我才手忙脚乱地封住下炉口。心里慌慌的,怎么外婆还没回来。在门口张望了一阵,蓝幽幽的街道已看不明朗。我盛了碗粥,安慰般的心想我要是自己一个人把晚饭吃了,保不定外婆回来还会夸我中用。饭太烫,我拿起筷子在碗里开始使劲搅,暗红色的粥旋起深深的漩涡,氤氲的水汽扑腾到我脸上,又顷刻被吹散。粥如此香甜,我却没有什么心思享用,火急火燎地喝了一口,舌头像被针扎接着就是木木的疼,心开始狂跳,怎么这么久还不凉,怎么这么久外婆还不回来。脑海中显现出电视剧的情节,一个彪形大汉不愿还钱,把孤零零的外婆拖到巷子里打昏,血溅了一地,行人匆匆走过,无人敢理睬。我越想越怕,不行,我得去找她,万一她真被谋杀了怎么办,谁来管我,谁来给我做饭。没有她我怎么活的下去。
外婆求求你别死,我再也不敢跟你顶嘴了再也不敢不听你话了。这样祈祷着,我一路狂奔呐喊。
“婆——婆——”
还没到街口就遇到了踏着夜色归来神采奕奕的外婆。我“哇”的一声大哭,感到诸多委屈担忧化为泪水决堤。“你···你去了哪···我···一个人···我还以为你被人打死了···”外婆哈哈大笑,“娃儿不哭娃儿不哭,瞅给你吓哩。”我不禁也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太过傻气,不好意思再哭,吸溜着鼻涕牵着外婆的手朝那个小小的红房子走去。
我尚且年幼,不知现世安稳为何意,只知道悬在喉咙眼的那块石头,终于安然落地。一股无形的力量悄悄倾注在我脊梁里,陪伴我度过人生的惊涛骇浪,不曾退缩,不曾倒下。
09年我上初一,从老街搬到舅舅的新公寓,外婆执意不肯走,她要守着房子,守着外公留给她的唯一一点念想。后来我才知道,她想守住的还有自己的自尊。四女皆不孝,舅舅离婚又成家,新舅妈不喜欢婆婆,外婆也不愿舅舅难做,索性住在老街,用她的话说,“都搬走才好,落个清静。”
尽管新家是个让我没有归属感的地方,但舅舅出于对我的亏欠,极尽所能地满足我的要求,加之中学课业繁忙我很少抽空去看外婆。就像人总是走着走着就忘记了为什么出发,当我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沉浸在新同学的友谊和突如其来的父爱里,早已忘了城市的另一隅,一个风华不再的老人日日夜夜期盼她的儿子孙女回去,看望她。
再回老街,一切都一如既往,而又不同寻常。
木门上朱红的漆,淡了,掉了,露出黑褐色的被岁月蚕食的木心。墙皮要么发黄要么成块儿成块儿地往下掉,灶台前贴的报纸更是黑的触目惊心,折射出油腻腻的光。屋里除了硬邦邦的旧式沙发和老式电视机,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塑料瓶纸盒子,放眼望去满目苍夷。我对这里无比亲切熟悉,可年少的虚荣心也让我对这里的环境充满了嫌弃。
一个低矮肥腴的老人晃晃悠悠地从楼上下来,我惊异于她的矮小——我的个子已经高出她一头。
“坐那吧。”
我望了一眼沙发,拘谨地摇摇头。
“婆,这房子都旧成这样了,简直没法住,你跟我们回新家住吧。”
“赖娃儿,我说你咋不回来看我,原来是嫌这儿脏了。”外婆阴阳怪气地说。
心里的想法被看穿,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不是···我不嫌脏···”
“那你放假了回来住吧,哎呦,最近这楼梯上不动了,眼睛也不管使了···”
我心虚地点点头。
再后来,老街的房子落锁了。
在医院里,我看着她眼皮浮肿,眉头紧锁,皱纹镌刻在脸上,像干枯的大地,毫无生机,怎么也不能和我认识的那个强悍利索动辄追人三条街的她相比。
外婆,她怎么就这样,就这样,老了。
儿时那种恐惧又一次席卷而来。
在我不知觉的时候,我最亲近的外婆,生命的灯油正一点点流逝耗尽,徒留微弱的残灯之焰未熄将熄。
泪水夺眶而出,一旁的舅妈嗔怪我,“好端端的哭什么,你婆糖尿病犯了···哎呀,你别哭,别让你婆也情绪激动。”
我一看,外婆确实红了眼圈,赶紧止住泪。“婆别怕,我今晚陪你好不好。”
外婆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
那晚,我一整夜都拉着外婆的手,那么粗糙,那么笨重,那么温暖,那么让我心安。但愿这辈子都不要放开,但愿外婆永远都不要离开。
这是难得的温情时刻,尤其是我逐渐长大以后。北方人不善表达细腻的情感,年龄的增长更会让关心的软语变成一种尴尬甚至惊吓。但如果岁月可以重来,我会毫不犹豫地拥抱她,亲吻她,告诉她我有多爱她。
出院后,外婆还是被接到了新家,因为她的生活已经不太能自理了。外婆的性情似乎也发生了很大改变,见人木木的,不常说话。还是很倔,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孩子气。记性差,刚吃完饭就忘,总还以为新媳妇亏待她不愿给她饭吃。她还喜欢把小区门口垃圾桶里的垃圾捡回家来,惹得舅妈大呼小叫一阵嫌恶。有时她会和舅妈对着吵,尽管吐字不清楚,但也是动了大力气,在音量上不输舅妈。
医生告诫我们,外婆糖尿病比较严重,平时要少食多餐,忌吃甜食。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最先吃完的那个,然后默默的,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我们和我们碗里的肉。怎么形容那种煎熬,吃很多顿却永远也不饱,比常人要饿的更快,忍的更多,包括身体对食物最本能的渴望。
自从舅妈生了儿子,外婆欢喜得不得了,但舅妈从不让外婆接近她的儿子。仿佛外婆是洪水猛兽,一不留神会把孩子卷走。小孙子会下地走路了,有一次在饭桌上外婆想给他喂饭,被舅妈冷冷地拒绝。“自己吃不利索,还管别人。有我在,能让他饿着?”然后把孩子带到客厅。自此以后,小孙子的餐桌乃至这一家人的餐桌都变成了客厅的客桌。我们在这边开着电视吃着饭,有说有笑,外婆则一个人寂寥地坐在餐厅里,不看我们,不言不语,吃完饭,拿擦桌子的布往嘴上一抹,就到自己卧室的床上躺着,沉静得像一尊会动的雕像。
热闹是别人的,冷清是她的。我想,那时外婆的心里一定是填满了失望和孤单。她辛苦养大的女儿们不愿意来看她,她的儿子儿媳包括孙子孙女都不愿意和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为人母,这该是何等的凄凉!
渐渐地,大吼大叫不再是舅妈一个人的专利,而变成我们共同的声音。被偷偷咬过又放回去的馒头,被踢倒的垃圾桶,被掀倒的锅盖,被翻乱的衣柜,被拾回来的各种塑料瓶易拉罐···外婆用顽劣的方式挑战着我们每个人耐心的极限。我偶尔也心疼她,可更多的时候焦烦得不行。这里的每个人,除了尚不知事的小孙子,都对外婆流露出毫无保留的厌意。
每当回首这段岁月,我的心情总是异常沉重和悔恨。
我常常想,如果她神志清明时遇见懂得世事的我,不虚荣不厌烦懂得亲人的可贵,抑或这破落的垂暮之年遇见年幼懵懂的我,就像小孙子一样有孩童的天真不懂冷漠,是不是岁月就不会有这许多伤感,许多惆怅?
我的外婆——孙敏兰,壮年时期也是有过一段光辉岁月,她像天下所有的母亲,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自己的儿女,又把最后几年的清明时光给了孙女。她燃尽自己的灯油,宛若一朵衰败的兰花静静等着最后的宣判。
如今我在大学,她在千里之外的家里,我逐渐经历世事,看过人情冷暖,而她逐渐混沌,回归人的原始本性。
我不知现在会不会太晚,但我只愿余生能陪她终老。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世间最痛的憾事。若你身边还有那个最亲爱的她,就请善待吧。
(新手上阵,请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