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茉莉曾经写道,「记忆中有一种点心,沉淀在明治静谧的光影中,有红白相间的、澄澈的浅绿的、黄的、朦胧的半透明樱花粉的,那是谜一般的花样点心——有平糖。」有平糖是一种硬糖,在砂糖中加入少量糖浆熬煮,再加工着色成形。森茉莉说,有平糖于她,就像普鲁斯特记忆中的玛德莱娜小点心,仿若时光机器一般,能带人穿梭回记忆中的过去,某个甜味在口中绵软交融的刹那。
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腭,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
甜食所带来的欣喜、愉悦和快感,普鲁斯特已淋漓表达,再多描述皆属赘言。人们说,对于甜的嗜好暗藏在我们的基因和本能里,狩猎文明时期,果实高浓度的糖分满足了原始人类快速补充能量的需求。直至今日,也似乎没有人会抵抗水果,起码没有人会厌恶「非催熟的,已经切成适口大小的,盘子旁已备好叉子的」水果,那种晶莹剔透,那种甘甜清爽……
与生俱来的对于糖分,或者说是对于热量的渴望,让我们倾其一生,来满足和填补这种匮乏。就像安迪·沃霍尔说的,「小时候,我从没幻想过要有女佣,我幻想拥有的东西只有糖果。随着我慢慢长大,我的幻想自动演绎为『赚大钱买糖果』,因为年纪越大,你当然越实际。」纯真的孩童只要食物的热量,成人,总是不纯粹地想要太多,用太多的东西,来换取意念、想象、回忆里那种甜甜的滋味,却掩盖着、压抑着、恐惧着自己对于「真正的糖」的贪婪和渴慕。虚伪的动物啊。
嗜糖过度即犯了「饕餮」、「贪婪」之罪,而「暴怒」、「懒惰」亦是爱糖之人不可抵御的并发症。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宗教禁忌甜食,毕竟乔达摩·悉达多也是被甜食所救(有说是甘蔗,有说是蜂蜜,也有说是牛奶蜂蜜甜饭团,反正是美味又有饱足感的食物)。佛经说他累积了智慧,试图通过绝食让玷污混乱世界的渴望消失,却反而使他更渴望食物。这下,他终于可以单纯地享受食物,或者说是糖类所带来的纯粹愉悦了吧。即使再多规则、禁忌,我们终究抵抗不了这种太过人性的人性。毕竟,人生只有一次,贪婪有何不可?
甜味素的发明一度被认为可以解决体重和口感的两难困境,而且,对于生产商来说,显然在成本控制方面,它更为经济。毕竟,阿巴斯甜具有两百倍蔗糖的甜度,而三氯蔗糖则高达六百倍。但是你终究觉得健怡和零度可乐的口感不对。原因在于,虽然同样是甜味,但它们在口中的呈现方式和强度完全不同,蔗糖甜味感的释放和显现要稍慢,在口中残留的时间也较短,加之其产生的「白利糖度」让液体产生了一种浓稠感,而这种口感是甜味素无法比拟的。甜味素有甜味却没有能量/营养,会扰乱人正常的甜味反馈机制,让大脑和身体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这种甜味进行评估、反应、消化。还是扔掉健怡和零度可乐,勇敢而纯粹地选择真正的甜吧。真正的爱和渴望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不是吗,当然,还有适度的克制。
请不要再做不知节制、缺乏理性的小孩子,亦不要成为懦弱胆怯、世故虚伪的成年人。
「甜点」(dessert)这个词出现在十七世纪,源于法文的「dessevir」,意为「不再上菜」或用餐结束时清理桌面。我吃饱了,不过,胃里还有一个甜点的位置。与主食的淀粉、水果的维生素相比,甜点当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不过,我的灵魂还是需要它,需要意外的惊喜,需要美丽的甜蜜,需要梦幻般的味觉震颤,还需要它在我的意念和期待中一次次的想象和盘旋。
西敏司写过一本研究糖和人类文明的书,叫《糖与权力》,里面提到,蔗糖最初曾作为香料和药物为人所知,也作为防腐剂使用。据说,吃糖对眼睛有好处,对感冒、咳嗽、发烧、腹泻、抑郁也特别有益。嗯,吃糖治病,而且,这比买包便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