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万剪穿心的故事

      结婚前，马学武跪在地上求她，嫁给我吧！她虽然是卖菜人家的女儿，但好歹是城里人，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人漂亮、勤快、能干，追求者也多。对老公看不看得起呢？这个男人其貌不扬，又是“乡里人”，但是有文化，李宝莉盘算着，以后生个孩子随了爸，能够出人头地，自己也能享福，就答应了。

     她在家里任劳任怨作威作福。大大小小家务一把抓，三教九流就都靠她打交道，在这个家要辛劳有辛劳，要苦劳有苦劳。但说一不二，对老公马学武高呼谩骂脸上抓花是常有的事。马学武虽然从车间工人升到了厂办主任，但人人都知道是个妻管严，家里有个下岗在家的泼妇老婆。不久之前，马学武还信誓旦旦：“我们家不讲道理，李宝莉说的就是道理。”可一转眼，这个男人就跟她说：“离婚！”新分的楼房归李宝莉，自己净身出户。这样的决绝，仿佛真的是在摆脱瘟神。

     她跟踪他，真的跟踪到了宾馆。按着李宝莉的性子，当然是直接砸破房门和奸夫淫妇拼命，但一转念，想到了儿子。她做了生平最不像自己的一件事情——打电话到公安局，举报有人卖淫嫖娼。警笛呼啸而至，虽然查清楚了只是婚外情，但厂办主任和打字员的丑闻，还是惊动了全厂。“外头乱搞的人很多，被公安局抓到的，就你一个。”厂办主任一撸到底，重新回到车间，不两天，又被宣布下岗。你知道为啥警察会来么？打字员跟他讲，有个女人打电话举报的！马学武拿着李宝莉的照片去问宾馆老板娘，老板娘一眼认出。

      马学武跳江。遗书上写了给老父母的话，写了给儿子的话，但独独，一句话都不留给李宝莉。他恨透她，这就是他的报复。

     李宝莉要养家。上有公婆，下有幼子。她没文化，但有力气，于是开始做“扁担”。一根扁担，帮人挑货，在武汉走街串巷，挣得是汗落下来摔八瓣的血汗钱。一毛加一毛，一块叠一块。李宝莉在心里说：马学武，你不负责任，我来负。我给你父母养老送终，我把儿子拉扯成人。我是一个女人，但我有手有脚，什么苦我都吃得。她以为自己义薄云天。

      可公婆儿子都恨她。他们只拿她提款机。李宝莉风餐露宿，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在家喝排骨汤。他们不但恨她逼死了马学武，他们还看不起她——一个粗鲁的没文化的扁担，简直就是对这个家的羞辱。李宝莉做了十年扁担，卖血数次，供儿子上了大学。但儿子出人头地后，跟她说：你的任务算完成了，爷爷奶奶我会养了，你走吧，这个房子我要卖掉了。李宝莉大愕：十几年前马学武还留给她一套房子，现在马学武的儿子连房子都拿走，要她滚蛋。

      我恨你，是你逼死了爸爸，是你打电话给警察！儿子对着她喊。原来马学武一直把打字员的照片收在书里。他珍藏照片，犹如珍藏爱情——他看死了李宝莉永远不会去翻书。但儿子翻到了。儿子找到当年的第三者，问她：你有没有爱过我爸爸？而打字员轻声细气地告诉他：你爸爸会去寻死，是因为当年有人打电话报警。

       原来人人都当她是瘟神。想开了又有啥呢？还有下半辈子要过呢。李宝莉48岁的本命年，离开了让她万箭穿心的新楼房，离开了公婆和儿子。和当年的马学武对她一样，她也没留一个字给儿子。

    这就是作家方方的小说《万箭穿心》。2012年，同名电影搬上大荧幕，导演王竞，主演颜丙燕。

李宝莉的悲剧，大家都说是她自己造成的。书里电影里，连她的好朋友万小景都要骂：马学武是被你推出去的！你有本事，就好好对他，就让他赖在你身边不走。李宝莉翻一个大白眼：凭什么要我对他好？他跪在地上求我嫁给他，应该是他对我好，不是我对他好！

      所以马学武外遇大概是对的，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悍妇？连搬家的苦力都要奚落他：伙计，我们虽然出劳力，打粗活，但屋里的老婆都还贤惠，活得比你自在。我看得出来，你在外面大小是个干部。可是当了干部又怎么样？被这种女人罩一辈子，比条狗都可怜。

      所以公婆恨李宝莉大概是对的。来投奔儿子的第一天她就没给好脸色，给儿子吵架吵翻天。他们虽然不知道李宝莉报警，但总觉得，自己儿子能去寻死，除了通奸丑闻和下岗，和这个泼辣儿媳妇也分不开。害得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能不恨毒到心里？

     所以儿子怨李宝莉大概也是对的。从小在家里，“天天看你欺负爸爸。爸爸不管怎么做，你总是骂他吼他。”“是你害了爸爸，爸爸跳江不是因为下岗，是因为他的老婆让他出尽洋相，丢尽脸面，毁了他的前途，却还装成原谅他包容他的好人。爸爸觉得跟你这样的人生活是他的耻辱！所以他活不下去！是你，都是你。就算爸爸有错，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解决。但是你却耍阴谋。你害我爸爸40岁不到就命丧黄泉，你害我刚满10岁就没有父亲。你晓不晓得，我小时候，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里才最踏实。没得爸爸我心里有几苦几痛，你哪里懂得？为了这个，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当然，电影里还有另一层心思。年年考第一名的骄傲少年，却有一个做扁担的粗俗妈妈。去开家长会，还要看她唾沫四溅拉着人演讲：这是我儿子唉！我儿子唉！丢尽颜面。

      所有人都是对的，那剩下的可能，只有李宝莉是错的了。她千错万错最重要一层，从来不晓得用文明的方法包装自己的心思，掏心掏肺付出，但从来不柔转，满身底层的市井气，像铬人的沙砾，让相处的每个人都痛。

       李宝莉逼死了马学武。连她自己都承认了。所以她还债还了十年，忍了十年。她做最低贱的工作，身上的苦心里的苦都认了。到了最后，她连容身之所都不要了。马学武，我千错万错，现在都已经还清了。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了。

     教训李宝莉抓不住老公心的万小景，自然比李宝莉更懂男女之道。嫁了个有钱老公，有儿有女，过着富太生活。老公在外面包小三小四嫖妓，她也管不着，只要拿钱回家就好。为了什么呢？可能是为了孩子有个幸福的家庭。也可能是为了能搓完麻将做完美容购物完，在几十块钱一杯水的茶室跟闺蜜抱怨男人都没有好东西。

      马学武的父母，是退休中学教师，是文化人。住到儿子家后，婆媳不睦，自然看媳妇不顺眼，但被李宝莉骂回去：你儿子通奸被抓住，我要是离婚，你们统统从这个房子里给我滚出去！于是只好离家出走，但也没走得太急，在家门口等了一会儿，正好被随后赶来的儿子寻着。儿子死了，伤心归伤心，到底没有丧失理智。第一件紧要事，就是让媳妇把房子转到孙子名下。是不是早想好了媳妇完成挣钱任务后就扫地出门呢？不得而知。反正平时看到媳妇在家，脸上便一愣，但生病了又要孙子追去骂：你死哪里去了！奶奶生病了你知道么？下贱！

     打字员是个温婉贤惠有文化的女子，能满足马学武对爱情所有的想象。通奸败露后，并没有像马学武那样寻死，也没有像李宝莉那样只能去街上谋生。如果马学武还是厂办主任，如果马学武为了她离婚，她会不会也离婚跟马学武正大光明在一起呢？我们不得而知。但事实的结局，她没有回答马小宝是不是爱过他父亲的问题，也对着即将下岗的马学武说：你不懂女人。可她的照片永远静静躺在书本里，那是一枚马学武生命中美好的印记。

      马学武在当上厂办主任前，并没有想过跟李宝莉生活幸福不幸福这件事情。被撤职后，也没有再提过离婚这件事情。他打不过李宝莉，骂不过李宝莉，他用死来报复他。他遗书上写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小宝。但明知对不起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他永远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当扁担养活一家人。要那样，他宁愿死。他只想给工人发烟，而跟工人讨价还价监督干活之类的事情，他不屑做，也做不来。

      所有人里面，报复李宝莉最狠的，应该是她的儿子马小宝。李宝莉不算个好妈妈，她从没和儿子交流内心，她赢不得儿子的尊敬，她还害死了儿子爱的爸爸。所以那十年，马小宝逼她割肉卖血，但他有策略：你要是敢用爷爷奶奶的钱，我就不上学了！他恨李宝莉，但倚仗她的爱。最后，有了好前程的马小宝对李宝莉宣判：我会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你对我们马家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走了。他绝情到不给她留一点余地，一点念想。

     李宝莉走了，但她能活。她是一棵文明世界外的野草，到哪里都能长，还有半辈子之长；她是一颗硌人的沙粒，生命对她而言，生下来活下去，苦来吞，酒来干，有福就享有债就还。但没有了李宝莉的世界会变得更好么？或许会吧，剩下的人们都有基本的文明准则，在彼此的真情假意惺惺相惜中，为自己编织出一幕幕父慈子孝鸳鸯蝴蝶的美梦。谁又愿意醒？李宝莉走了也罢。

      以上是虎皮妈的观点。

     李宝莉为自己的错惩罚了自己后半辈子，马学武以死终结了本该他承担的责任，而马小宝对 他妈妈的态度难以理解。

        由此我想到了我远方的秀嫂子。

      过年时 再次见到秀嫂子已是十多年后了，样子没怎么变，只是添了不少白发。交谈中得知秀嫂子的儿子已经保美留学，去美国读书到他向往的美国。在他儿子的眼中美国样样都好，秀嫂子说她养了个叛徒。

        记得秀嫂子嫁给堂哥时我还在读小学，后来听说堂哥在上班的工厂出了意外事故人就没了。那时他儿子才5岁，秀嫂子一个人撑起这个家，把儿子教给公婆，自己外出打工挣钱养儿子。儿子渐渐长大，没在一起就经常打电话，儿子除了要钱外，就问她有没有嫁人，不许她再嫁。为了儿子秀嫂子一直没再嫁，公婆走了儿子也留学美国，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就是她儿子想看到的？

       儿子妈妈最亲的骨肉亲情，往往伤人最深。不管秀嫂子，李宝莉等你为了生活，为了家，为了公婆、为了儿子拼命努力着，那你自己呢？把自己放到何处，活的完全没有自己的时候，别人也觉得有你没你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