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书友大家好，这里是《小谦聊好书》，今天我们继续聊高盛元的《诗的味道》。

上期节目我们说到，白居易因为宰相武元衡被刺杀上疏要求缉拿凶手，从而被政敌攻击，最后被贬为江州司马，在这条贬谪之路上，他感到很郁闷，很孤独，索性还有好朋友元稹的诗为伴。

后来他到了江州，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和自己的家乡太不一样了，他很想家，可是他却回不去。

转眼到了秋天，有一天晚上，白居易送一个朋友离开，他们在浔阳江头道别，可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琵琶声，而且白居易和朋友都听出来了，这曲调来自京城，他们俩十分惊讶，在江州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能够弹出这样的曲调呢？于是他们循着声音，找到了弹琵琶的女子，一聊才知道，原来这位琵琶女年轻的时候是长安的艺人，红极一时，后来年老色衰，就过气了，于是嫁给了一个商人，最近商人出差去了，很久都没回来，她一个人很孤独，很无聊，就在这里弹琵琶。白居易听完这位琵琶女的身世之后十分感慨，他想起了自己，自己当年考进士的时候，全国只录取了十七个人，他考了全国第四，而且他是这十七个人中最年轻的，“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记录了他当年的激动和得意。可是现在呢？他竟然被贬谪到江州做一个小小的司马，自己的经历和琵琶女其实差不多，能在江州这个夜晚相遇也是缘分，于是白居易挥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琵琶行》送给了这位琵琶女，白居易和琵琶女都不会想到，江州百姓为了纪念这场伟大的相遇，会建一座琵琶亭。

他们更不会想到，当许多人漂泊无依、孤独寂寞时，遇到一个能和自己产生共鸣的人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这首诗中的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如果你只想听故事，那我想说，这个故事我已经讲完了。整首诗其实就说了这么个事。但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的细节，那就和我一起深入到这首诗的内容中去，我会带你去触摸这些诗句，我相信，你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情感世界。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我们一起走进这首《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里的瑟瑟就是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声音。在这个秋日的夜晚，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别朋友，本来就有离别的伤感，现在秋风一吹，这种感受更强烈了。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主人就是白居易，他从马上下来，送朋友上船。到了船上之后，他们在一起喝酒，希望用大醉来冲淡分别的哀伤，可是没有音乐助兴，这酒喝得也不够尽兴，结果就像李白所说的那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们望向江面，看到月亮的倒影在水中摇晃，就像是他们惨淡的心情。

读到这里，我们能感觉到，整个诗的方向是向下的。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忽闻”这两个字用得妙，它提醒我们，白居易和朋友的分别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琵琶声打断了。刚才他们还说没有音乐助兴呢，这音乐不就来了吗？于是你可以想见，听到琵琶声的那一刻他们俩有多兴奋，接下来不用说，他们肯定是被这琵琶声所吸引了。

这首诗本来是往下走的，现在我们发现，它开始慢慢往上扬，情绪的方向变了。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他们俩很喜欢这琵琶声，同时也感到很惊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把琵琶弹到这种程度，这样美妙的声音，似乎不属于这里，而属于长安，于是他们俩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去寻找声音的源头，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弹琵琶。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整个诗的色彩亮起来。前面是秋瑟瑟，是江浸月，现在添酒回灯，气氛变得热烈，诗一直向上走，分别的情绪暂时一扫而空。他们找到了弹琵琶的人，是一位女子，于是他们靠近了女子所在的船，并且恳切地邀请这位琵琶女和他们见面，可是琵琶女却拒绝了，但他们俩并没有放弃，他们的坚持最终收到了效果，琵琶女答应见他们了，可是琵琶女却用她的琵琶遮住了自己的脸。

到目前为止，白居易一直都在铺垫，可以说是吊足了读者的胃口，看到这里，我们也想知道，这位琵琶女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我们往下看。

白居易当然想知道这位琵琶女的经历，但是此时此刻，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位琵琶女弹奏的乐曲，所以他邀请琵琶女为他们二人弹奏一曲，于是我们在这首诗接下来的篇幅中，看到了白居易对于他听到的音乐极为细致的描绘，但你一定要搞清楚，白居易不可能是边听边写的，他是在听完了曲子，并且了解完琵琶女的身世之后，才动笔写的这首诗，所以这里面对于音乐的描绘源自于他的回忆，这个时候他对于曲子的理解和他刚听到的时候肯定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白居易的描写其实已经是他的二次创作了。我们来看看白居易是怎么写的：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一开始琵琶女只是先拨弄一下琴弦，试着听一听声音，但是已经有感情了，然后她才开始一声一声弹过去，白居易入神地听着，他觉得琵琶女是在用她的琵琶给他和他的朋友讲述自己前半生的故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她先弹奏了《霓裳羽衣曲》，这首曲子是当年唐玄宗所作，杨贵妃的霓裳羽衣舞也是盛极一时。外地来的人到教坊里若是不听这首曲子，那是白来了一趟长安。她轻拢慢捻，琵琶的声音叮叮当当，像极了玉珠相碰发出的声音。忽然，琵琶的声音激昂了起来，一时之间，忽而急切，忽而舒缓，就像是她当年头上戴的珠宝散了，落在玉盘上的声音。然后她又弹起了另一首难度极高的乐曲《六幺》。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间关”就是鸟叫的声音。黄莺从花下飞过去，声音穿过枝叶传来。看到黄莺，我们自然会想到春天。在鸟的叫声里，我们也听到一个人生命中的春天。所以琵琶女在弹奏这些她曾经最拿手的乐曲的时候，其实她也进入到了自己的回忆中，那是她生命中的春天。

可是人生不会永远是春天。

于是白居易写到了冰，写到了冬天。

他写到琵琶声听起来像是泉水从冰下缓慢地流过。

他写到了“幽咽”，他写到在冰下流动的泉水像是一个人的哭泣。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慢慢地，声音越来越涩，到最后，声音完全消失了。好像一个无力诉说的人，放弃了语言。

我们从春天来到冬天，又从冬天走向了结束。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音乐极尽它种种的可能之后，走向了沉默。在沉默中，我们听到了叹息，还有不甘。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可是这沉默是很短暂的，突然间，琵琶声又出现了，这个声音如同一个装满了水的银瓶，瞬间裂开。水从瓶子里喷涌而出。好像一个满怀心事的人，迫不及待地要一诉衷肠。

水在流，积攒的不甘也在流。

白居易听着这声音，想起了战场，他觉得这声音就像一个人骑着战马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下努力地杀出重围一样。

生活是什么？

生活是四面楚歌。

生活是八面受敌。

生活是十面埋伏。

可就算生活是这样，这个人还是渴望拼出一条血路。

可是她会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拨”就是拨片，琵琶女最后拿着拨片，从琵琶中间一下子滑过去，声音清脆，好像布帛从中间被撕开。

我们读到“裂帛”，仿佛看到了一个人，要同她过去的生活做一个了断。她没有力量再拾起那些回忆，所以只能告别。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琵琶女的弹奏结束了，周围又恢复了平静，白居易看到了江心的月影，这两句和钱起在《省试湘灵鼓瑟》那首诗中所写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意象不同，但是给我们带来的感受是差不多的。

白居易在这里写他看到江心的月影，其实是在提醒我们，还记得吗？在一开始白居易送别朋友的时候，他就写过“别时茫茫江浸月”，那个时候他也看到了水中的月影。

这一晚白居易和朋友算是有耳福了，听完如此动听的乐曲，他们终于开始向琵琶女问起她的身世，琵琶女开始了她的讲述。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琵琶女说她从前住在长安的虾蟆陵，她从小就有音乐方面的天赋，教她弹琵琶的师父也惊叹于她的天才，说自己不如她，再加上当年她还特别漂亮，才貌双全的她在十三岁就成名了，以至于很多同行都嫉妒她。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之前我们聊过李白的《少年行》，当时我们就说“五陵少年”就是豪门贵族子弟的代名词，琵琶女说自己每次演出的时候，这些公子哥等疯狂地给她刷礼物，争着当榜一大哥。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钿头银篦都是插在头上的头饰。击节就是打拍子。用这些头饰打拍子，打碎折断也一点儿不疼惜，地上都是碎片。在喧闹嘈杂的欢笑声中，酒桌上的酒被碰倒，洒在血红色的裙子上。

我们好像跟着琵琶女回到了她的青春。我们看见她在歌舞场里众星捧月，我们看见繁华和奢靡，看见她和那些少年推杯换盏，看见夜晚仿佛没有尽头。

在这一句里，回忆抵达了高潮。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可是没有谁会永远活在青春里。再耀眼的明星也有落幕的时刻。只不过还在舞台中央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错觉，以为灯光和掌声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不会珍惜。

“等闲度”，这三个字里有很多感慨，现在想想，曾经的日子全都当成普通日子度过了，全都浪费掉了。就像纳兰性德所说的：“当时只道是寻常”。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当琵琶女陷入回忆之后，我们会发现色调一直是暖的，情绪也是一直往上走的，可是从这一句开始，画面的色调慢慢转冷，诗的情绪也开始向下走。琵琶女说她的弟弟去参军了，照顾她的阿姨也去世了，自己也年老色衰了。对，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有的时候你红得快，过气得也快。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琵琶女已经没有什么人气了，为了生存，她嫁给了一个商人，那这个商人对她怎么样呢？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这个商人眼里只有利益，他的心思都在自己的生意上，对于琵琶女缺少足够的关爱，上个月他说要出去置办茶叶，结果到现在都没回来，琵琶女只能每天一个人在江边等自己的丈夫，可是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丈夫依然没有回来。白居易这里写到“江水寒”，不仅仅是在写江水的温度，其实也是在写琵琶女心里的温度，他是想说，一个没有爱的婚姻，就像是活在冰窖里一样。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两句写的很奇怪，为什么是“梦啼妆泪”？别人睡觉前都是卸妆，这个琵琶女怎么睡觉前还化妆呢？

其实，她不是睡觉前化妆，她是早就画好了妆，一整天都在等丈夫回来，可是丈夫没有回来，晚上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卸妆。睡着了之后，她梦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可是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她才发现，一切早已远去，现在陪伴着她的也就是那个琵琶了吧！

这就是琵琶女的故事，白居易听完之后，忍不住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说他本来听到乐曲就已经充满感慨，以至于不停地叹息，可是当他听到琵琶女的身世，他就更感慨了，他发现，原来自己和琵琶女都是“天涯沦落人”，虽然之前他们并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理解彼此。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白居易说他去年本来在京城当官，结果被贬谪到这里，来到这儿，可能是水土不服，还生病了，这里实在是太偏僻了，根本听不到什么好音乐。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说他在江州住的那个地方环境特别差，山歌特别难听，所以今晚听到琵琶女弹奏的乐曲，他才会那么激动，他没有想到，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听到来自长安的乐曲，他更不会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和自己身世差不多的人，所以白居易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以至于把衣服都弄湿了。他会记住这个夜晚，而他是一个诗人啊，所以他记住这个夜晚的最好方式，就是写一首诗，把这个夜晚记录下来，于是就有了这首《琵琶行》，这也算是他送给这位琵琶女的礼物吧！

白居易的《琵琶行》到这里我们就读完了，你说白居易写这么长，到底在讲什么呢？它是在讲一个人年老色衰婚姻不幸的故事吗？还是说它在讲一个朝廷的官员无端被冤枉贬谪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这些都只是表面，白居易其实是在写，所有高潮必有回落的时刻。

你还记得白居易是怎么描绘音乐的吗？当音乐到达高潮的时候，他说：“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可是这个高潮到最后，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后来音乐又进入一个短暂的高潮，他写道：“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可是这个高潮怎么样呢？最后是“唯见江心秋月白”。高昂的音乐归于彻底的沉默和寂静。

你还记得琵琶女的身世吗？

她的人生也有过高潮，那时候她“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那时候“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可是后来“门前冷落鞍马稀”，最后只能“老大嫁作商人妇”。

还有白居易自己。

他也有过年少得意的时候，当年他十六岁，他写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震惊诗坛。二十九岁，他成为同年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位，“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三十五岁，他又写下名扬天下的《长恨歌》，妇孺皆知。三十六岁，他被任命为翰林学士，为皇帝起草诏令，做机要秘书。

可是那些都是过去。现在他是被远逐千里的罪臣，是流落天涯的江州司马。

我们再回到这首诗的开头，白居易和他的朋友在浔阳江头分别。

分别，本就是高潮回落的时刻。即便后来“添酒回灯重开宴”，欢聚的结局还是离别。

你会发现，白居易的这首诗本身就是音乐。

如果你再往深看一层，你会发现，白居易在诗中用了一个意象就把整首诗的主题表达出来了，这个意象，就是江水中的月影。

一开始白居易送朋友的时候是“别时茫茫江浸月”。白居易写的不是天上的月亮，而是水中的倒影。

而倒影本身就是虚幻的、脆弱的、一触即散的。

曾经有过的欢聚，当我们回忆起来的时候，不就像是水中的月影吗？

我们好像能够触摸到它，可是当我们把手伸向水中，会发现原来是泡影。

当琵琶女演奏结束的时候，是“唯见江心秋月白”，你看，又是水中的月影。

还有琵琶女的身世。当她回忆完之后，出现的意象是“绕船月明江水寒”。你看，还是水中的月影。

在那个夜晚，那个寒凉的月亮的倒影，意味着繁华，同时也意味着虚幻。

好，白居易的《琵琶行》我们就聊到这里，下期节目我们来聊聊李商隐的诗，下期见！

本期书单：

1.《诗的味道》，高盛元著；

2.《古诗词里的快意人生》，大老振著；

3.《跨山海 : 14位古代诗词偶像的真实人生》，《千古风流人物》项目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