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早晨先生把我买的羊排拿出来解冻,中午吃孜然羊排。羊排的香味又把我带回了草原。世界上还有比草原上的羊肉更让我怀念的美食吗?
小时候,每年冬天,寒风像一把把冷酷的匕首,刺向人们暴露出的皮肤;大雪像一团团冰冻鹅毛,四处纷飞。隆冬,是父母单位分羊时节,职工们争先恐后地抓阄领羊。往往是院子门被砰地撞开,爸妈各自用自行车后座,驮回家一头冻得硬邦邦的羊。因为是抓阄,所以羊大小凭运气。
老爸尽管是南方男人,此刻毫不示弱,像所有人家的当家男人一样,戴着围裙,“磨刀霍霍向猪羊”。这一天往往已经是寒假,我们姐妹都在家。暴脾气老爸空前柔和起来,毕竟年底吃到羊肉是整个冬季的幸福,对好吃的有着强烈馋瘾的老爸来说,他开始操作的是一个大年的美餐。
老爸先用利刃剖开羊肚子,取出一大坨羊杂碎,放在专门的盆子里,然后卸掉羊的四条腿。锋利的刀刃顺着骨架,上下左右游走剔肉,像庖丁解牛,直到剔出一根名符其实的大肉蝎子,从头到尾巴尖都挂着一坨坨红红的瘦肉,绝对不是超市卖的那种干骨头蝎子。其余的肉,分成数块,由母亲冻在凉房,做涮羊肉、炒羊肉、炖羊肉、羊肉面条等等。2根肉蝎子分三四顿,炖煮了吃。
每年先啃羊蝎子。屋里暖洋洋地生着炉火,大炕灶也生着旺旺的火。羊蝎子一早就开始在大锅里煮着了,老爸特意加了茴香、姜片、胡椒粉,买了香菜起锅时搭配,他还特意削了几颗大土豆整煮,放在锅里,和骨头一起咕嘟嘟咕嘟嘟,家里的空气,充满羊肉特有的清香味儿。玻璃上的白霜花蒙上浓浓的白雾气。我的心欢跳着,心情格外好。毕竟年底,才有羊骨头可啃,馋瘾伸向喉咙口,像爬虫一样。我很想放开嗓门唱唱歌,可惜中气不足。
羊蝎子到中午炖熟了,这是一天的高潮。母亲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骨头端上来,连同腊八醋瓶子也放在桌子上。光吃羊肉,多了容易腻,沾醋压腥味解油腻。大大小小的人儿,雀跃地围坐在小方桌前,开始享受一天的美餐。各自捞出一块骨头,揪扯撕拽,猎获上面的肉,沾腊八醋,香喷喷地嚼起来,愉快地咽下去。羊脊骨结构复杂,需要用力掰开,吸里面的脊髓,掏小结构里藏着的细肉,有时需要小拇指抠,有时需要筷子捅。每次我举起脊骨吸脊髓,都觉得自己有点像吹口哨,只是拿起脊骨,是吸气而不是吹气。我的嘴巴猛一吸溜,一条白嫩嫩的脊髓,软软的像毛毛虫似地爬出来,吸在嘴里,滑滑腻腻,别提有多香了。最好玩的是吃腿骨关节,会有奇迹出现。后腿中间有一对骨扪儿(或叫嘎啦哈),我啃骨头遇到它,简直是意外的惊喜,赶紧宣布是我的。抠哧干净了肉丝筋膜,用肥皂洗干净,用红墨水涂上颜色,就是漂漂亮亮玩耍的骨扪儿了。每年啃骨头,这对骨扪儿都是桌子上的热点,最终看小孩子中谁吃到归谁。终于吃光了骨头,吃肉汤里的土豆,已经煮开花了,浸透了骨头汤的土豆因出产旱地,稠密的质地使它的口感格外干沙好吃。母亲及时在桌子上切一盘脆脆的咸酸芥菜丝,好让我们就着吃土豆,以免口味被齁了。不需要再吃主食,已经饱足了。啃光的骨头,老爸用大斧子砸碎了喂鸡,鸡们吃得头也不抬。
每年收拾羊杂碎,是老爸独有的另一项工作。先是洗肠子,老爸用一根手指穿进去,把羊肠一节一节套上去,最后手指一抽,肠子里面完全翻转出来,老爸捏几撮盐巴,开始仔细揉洗肠子内部,需要搓洗半个多小时,仔仔细细搓净了为止,最后用净水反复清洗干净。老爸洗羊肚才辛苦,将清洗干净的羊肚,快速放进热水锅中,让整个羊肚都能烫到,烫完后迅速捞出,这样就能轻松将外面那层黑膜撕下来了,没撕下来的部分,老爸用板刷,有力地刷得干干净净,清洗一遍又一遍。我家没有下水道,也因此,老爸把泔水桶倒了一趟又一趟。他边刷边叨唠:“外面的饭馆,才不会像我这么辛辛苦苦洗,那黑膜根本不能吃,饭馆里的羊杂总带着,为了卖钱,卫生根本不细致。”最麻烦的两样洗干净了,老爸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老爸开始烹羊杂了。他切葱姜蒜、托辣、再加茴香,下锅呛好了,把羊肠羊肚羊肝等放进去,用力翻炒后加水,他坐在小板凳上拉风匣,烧汤直至滚开才停手,站起来,由着旺火把羊杂碎煮熟透,再撒葱花和香菜进去,草原特有的羊杂出锅了!一碗羊杂,最好吃的是羊肝,细腻香软,入口即化;最有嚼头的是羊肚,脆而有弹性,格外有嚼头;最有口感的是羊肺,不软不硬,格外好下咽。老爸的巧手,把羊杂们切得端端正正,都是片状,汤面上飘着红辣椒油和绿葱花,起起伏伏着心肝肠肺肚,时不时露出一角峥嵘,冒着腾腾的热气,让人胃口大开,欲罢不能地坐下来,大吃一顿。此时此刻,外面北风怒号,大雪纷飞,行人断绝。而我家方寸地的客厅,温度适宜,一家五口人尽享美食之欢乐,此情此景,终身难忘。
“一口汤下去,安慰的不仅是肠胃,还有五脏六腑。吃相尽可能不要太斯文,羊杂汤是御寒的食物,斯文不配它的气质。它的气质,要你粗犷些,民间些,俗气些,吃到饕餮也不为过,满头满脸地流汗,辣到瞪眼咂嘴伸脖子,才是吃到了真境界。汤喝到最后,嘴在碗上,眼却到了街上。悠然看一个又一个人从你眼前走过,他们瑟缩着手和脚,而你的手是热的,脚是热的,你的世界已经被羊杂汤暖到熨帖。才知道,人的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最幸福的人,其实不是位高权重,而是身边有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实实在在的文字,马德先生的散文写尽了羊杂存在的意义。因为吃羊杂而忘记了平日的粗茶淡饭,以为此刻便是小神仙。
接下来,隔十几天,吃涮羊肉提上了全家的日程。前面写过,爸妈分回家的是两只整羊。因此,老爸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必须承担起庖丁解牛的工作。此刻,要吃涮羊肉,首先要切均匀的薄片。于是老爸又一次在水缸沿上磨刀霍霍,直到刀刃薄而锋利,才搬回一大块羊肉,开始一刀一刀往下切薄片。羊肉片必须冻了切,才能匀、薄、整。老爸两手都按到刀柄上,吃力地往下锯切。数九寒天冻硬的羊肉像石头一样坚硬,老爸不屈不挠地使劲全身力气缓慢锯切着,还要保持薄厚均匀,方才真正的标准入锅即熟。老爸的额头都累出汗了,他干得气喘吁吁,手腕和虎口异常地酸痛。他揉着手忍不住叹气说:“你们吃一顿美滋滋的涮羊肉,却不知道我费多少力气做准备!”终于切够数量了,老爸才终于收手。许多年后,每当我从超市买了机器刨好的羊肉片,总会忆起老爸当年的手切羊肉片的艰苦。
接下来,老爸郑重其事地买到各种自配涮料,包括被老妈很不以为然的韭菜花酱。因为韭菜花酱咸,每个人放得不多,其他诸如酱豆腐、芝麻酱、香油、醋、酱油等,每次吃涮羊肉,都是一次家庭盛宴。那时街上没有卖现成的涮料,家家户户自力更生,从切肉片到调料全部手工制作。那时候涮羊肉,汤锅里就是简单的白水,开了之后,由老爸用单独一双筷子夹起羊片投进去,羊肉变色即好,草原上的羊肉片饱满鲜嫩,熟了以后香气四溢,蘸料后锦上添花,入口后香软嫩滑,异常好嚼,立即吞下肚去了。羊肉涮一段落,涮白菜,涮萝卜,涮冻豆腐,涮木耳,涮粉条,在羊肉汤里煮过的素菜,都沾上了羊肉的荤味儿,无不好吃,只吃到菜尽肉光。小时候的我馋不够,还要舀一碗羊肉涮汤来美滋滋地喝掉它,那碗汤,吸尽了肉菜的精华,滋味酣畅妙不可言,可以用来下面条。一年中的粗茶淡饭,被豪华版的涮羊肉比得黯然失色,但是唯有憋了一年的馋,才使年末的涮羊肉有如此重大的、不可替代的珍贵意义!
入秋以后,爸妈各单位都分冬菜储存,白菜、土豆、芥菜、胡萝卜等。我们那里的胡萝卜是旱地胡萝卜,紫外线照射充足,颜色或橙黄或淡黄,蒸熟了极为甘甜。母亲把胡萝卜洗净了,一部分腌了,一部分用擦板擦成丝,开水煮过了,捞出来,挤出水,攥成菜团子,冻到冬天里吃。胡萝卜馅重要的作用就是和羊肉搭档做饺子馅,也可以做烧卖馅、馅饼馅。饺子是入冬以后过节的主力,像元旦啊春节啊以及正月十五等日子,胡萝卜羊肉馅饺子大放异彩。羊肉,早已在分回来不久,就被老妈辛辛苦苦地剁小块,攥成肉团子冻出去了。
年三十的下午,老妈取回胡萝卜馅和羊肉团子,解冻后,继续乒乒乓乓地细细剁碎,剁碎的肉馅比后来用绞肉机绞得颗粒大,肉香味儿更浓郁。接着剁大葱和生姜,饺子馅里加一点水、加盐、加五香粉,沿着一个方向搅和到滋润,然后炝锅,把呛过葱姜的热胡麻油浇到饺子馅里,继续沿着一个方向搅和匀,点香油即好。一般拌饺子馅都是老爸拌,他唯恐老妈加盐多了过咸。老妈的面粉已和好,醒过面后,开始和面包饺子。一家人团团圆圆围在案板边,此时此刻是一年中难得有的和谐快乐的时光。老妈在案板上洒些干面粉,将和好的面从盆里拿出来再揉一下。搓成长条后,用刀分成大小均匀的小剂子,由我和妹妹将它们尽量按扁按薄,由姐姐快速擀成中间厚边儿上薄的圆形饺子皮,她擀饺子皮是家里的一绝,擀面棍在她右手里旋风一般旋转,左手配合着擀面棍把饺子皮同步旋转,眨眼功夫,又薄又匀称的饺子皮就好了。老爸老妈当包饺子主力,将调好的馅包进饺子皮里。老爸包饺子形状单一,捏拢就好;老妈的饺子要加花边儿,形状更秀气。
民间传说,除夕交子时(23时至次日1时)就算初一,诸神下界,考核人间善恶。子时一到,立刻将饺子下锅,取“岁更交子”之意,寓意新的一年日子红红火火,事业蒸蒸日上。老妈趴在窗户上,留神看外面的万家灯火,等外面的鞭炮声一响,她转头喊着:“炮响了,饺子下锅吧。”她跑到厨房,煮好饺子端上来。笑眯眯地招呼我们:“过年吃饺子有福!”我飞快地夹起饺子,匆匆忙忙蘸点腊八醋,吭哧一口,咬掉半个饺子,然后被烫着嘶嘶哈哈的,一个劲儿张开嘴巴哈气。每到这时,老妈就笑:“着甚急了?饺子有得是。”我那时顾不了这么多了,咬着滋滋冒金色胡麻油的羊肉饺子,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应声着,有时候甚至咬进去又吐出来,实在太烫了。吃完饺子,老妈给我们碗里舀一勺子汤,用托县话念叨说:“原汤化原食。”已吃过年夜饭,所以饺子尽管馋,众人吃不多就饱了,吸溜完饺子汤就算完成大任务了。剩下的饺子,老妈留到初一早晨,炸饺子给我们吃。包饺子的盛宴在正月初六和十五,还有两次。
两只羊被饕餮几次后,吃羊肉变得细水长流。时不时,母亲切一小块羊肉涮给我们吃,之后肉汤下土豆面条,有着羊肉清香的面条同样很香。偶尔,老妈会葱爆羊肉一盘给我们配米饭,那时她在窗台上栽的几盆葱就派上用场了,鲜绿的葱叶和如雪的葱白,搭配肥瘦相间的羊肉正好,葱爆羊肉是老妈会炒的为数不多的精品菜。过了正月,我们开学了,羊就被吃精光了。剩下的羊油,母亲有时会油炒面给我们吃,有时就捎到姥姥家给他们烩菜用了。
回想起草原上度过的时光,每年都清贫地过到年底,而春节前后我们那么富有,有两只咩咩叫的羊儿,供养我们整年寡淡的肠胃。以至于我独立生活后,这么多年,即使日常物质极大丰富,却再没有哪一年,能比得上当年口味的极大享受了。
23.9.2—3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