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今之论者则曰：与其共和而专制，孰若君主而立宪。夫立宪与非立宪，则政体之名词也；共和与非共和，则国体之名词也。吾侪平昔持论，只问政体，不问国体。故以为政体诚能立宪，则无论国体为君主为共和，无一而不可也，政体而非立宪，则无论国体为君主为共和，无一而可也。国体与政体，本截然不相蒙1。谓欲变更政体，而必须以变更国体为手段，天下宁有此理论？而前此论者谓君主决不能立宪，惟共和始能立宪。吾前以此与革命党论战时，彼党持论如此；今兹论者又谓共和决不能立宪，惟君主始能立宪，吾诚不知其据何种理论以自完其说也。吾今请先舆论者确定立宪之界说，然后徐察其论旨2之能否成立。所谓立宪者，岂非必有监督机关与执行机关相对峙，而政权之行使常蒙3若干之限制耶？所谓君主立宪者，岂非以君主无责任为最大原则，以建设责任内阁为必要条件耶？既认定此简单之立宪界说，则更须假定一事实以为论辩之根据。吾欲问论者以将来理想上之君主为何人？更质言之，则其人为今大总统耶？抑4于今大总统以外而别熏丹穴5以求得之耶？今大总统不肯帝制自为，既屡次为坚决之宣言，今不过假定以资辩论耳，不敬之罪吾所甘受也6。如曰别求得其人也，则将置今大总统于何地？大总统尽瘁国事既久，苟自为计者，岂不愿速释此重负，颐养林泉。试问我全国国民能否容大总统以自逸？然则将使大总统在虚君之下而组织责任内阁耶？就令大总统以国为重，肯降心相就，而以全国托命之身，当议会责任之冲，其危险又当何若？

注解：

1. 蒙：遮盖。说的是，国体和政体范畴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2. 论旨：原指议论的主旨，这里是论点的意思。

3. 蒙：受，受到 。

4. 抑：文言连词，表示选择，相当于 “还是”。《国语·晋语二》：“曩而言戏乎？抑有所闻之乎？”

5. 别熏丹穴：原指道士寻找其他地方炼丹，这里代指论者推举别人作新的君主。

6. 不肯：不同意；不允许。坚决之宣言：指袁世凯在复辟前宣称的拥护共和的言论。资：材料，词性活用，名词作动词，相当于“提供”。从这里可以看出，梁启超有意让袁世凯成为一个拥护共和的设定，而不是破坏共和的人，其劝说的口吻还是相当委婉的。

原文：

    是故于今大总统以外别求得君主，而谓君主立宪即可实现，其说不能成立也。如曰即戴今大总统为君主也，微论1我大总统先自不肯承认也，就令大总统为国家百年大计起见，甘自牺牲一切，以徇民望，而我国民所要求于大总统者，岂希望其作一无责任之君主？夫无责任之君主，欧美人常比诸受豢之肥腯2耳，优美崇高之装饰品耳。以今日中国万急之时局，是否宜以如此重要之人，投诸如此闲散之地？藉曰今大总统不妨为无责任之君主也，而责任内阁之能否成立能否适用，仍是一问题。非谓大总统不能容责任内阁生存于其下也，现在国中欲求具此才能资望之人，足以代元首负此责者，吾竟苦未之见。盖今日凡百艰钜，非我大总统自当其冲，其谁能理？任择一人而使之代大总统负责，微论其才力不逮也，而威令先自不行3。昔之由内阁制而变为总统制4，盖适应于时势之要求，而起废之良药也。今后一两年间之时势，岂能有以大异于前？而谓国体一更，政制遂可随之翻然而改，非英雄欺人之言，即书生迂阔之论耳。是故假定今大总统肯为君主，而谓君主立宪即可实现，其说亦不能成立也。

注解：

1. 微论：不论。

2. 豢之肥腯：被养肥的家畜。豢：音huàn，喂养牲畜。

3. 威令：政令、军令。当时的社会环境，群雄割据，以袁世凯的实力最为雄厚，在这样的时势下，其他人的命令很难上通下达，行之全国。

4. 内阁制而变为总统制：指袁世凯借孙中山发起的二次革命为由，取消国会，将国家权力集中到总统一人的手里。

原文：

  吾友徐佛苏当五六年前常为我言，谓：“中国势不能不革命，革命势不能不共和，共和势不能不亡国。”吾至今深味其言；欲求所以祓1此妖谶2者，而殊苦无术也。夫共和国体之难以图存，公等当优能言之矣；吾又谓君主国体之难以规复者，则又何也？盖君主之为物，原赖历史习俗上一种似魔非魔的观念3以保其尊严；此种尊严自能于无形中发生一种效力，直接间接以镇福此国。君主之可贵，其必在此。虽然尊严者不可亵者也，一度亵焉，而遂将不复能维持。譬诸范雕土木偶4，名之曰神，升诸闳殿，供诸华笼5，群相6礼拜，灵应如响7；忽有狂生拽倒而践踏之，投诸溷牏8，经旬无朕，虽复升取以重入殿笼9，而其灵则已渺矣。

注解：

1. 祓：音fú，古代除灾求福的祭祀，引申为清除，使之纯洁。《国语·周语上》：“民之所急在大事，先王知大事之必以众济也，是故祓除其心，以和惠民。”

2. 妖谶：邪恶不好的预言。

3. 似魔非魔的观念：对龙（天子）的尊崇和信仰。

4. 雕土木偶：神像和图腾。

5. 华笼：华美的神龛。

6. 相：形貌，指众人。

7. 响：回声，指神灵对百姓的拜求做出回应。

8. 溷hùn，猪圈；牏yú，水槽。溷牏：腌臜不堪的地方。

9. 殿笼：圣殿和神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