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正午刚过,天色却暗下来,雪片自彤云悠悠洒向人间。这天是正月十五,京郊的官道上,车轮“咯吱咯吱”地碾着土路声音回荡在旷野中。仿佛天地间有孑然一人,徒劳地啃噬那将他重重包裹的寂寞。

一驾乌蓬骡车上,身披大氅的赶车人鬓发斑白,额头皱纹深刻;粗粝的脸颊上,几道旧但深的伤疤让人触目惊心。乍看去,这是个饱经磨难的老人。但若透过纷飞雪花着意观察,他那榛色眸子透出的精光,非年富力强之人不能拥有。

一双白嫩的小手掀起车篷前的门帘,“山,来得及吗?我们,城门关闭之前。”声音娇柔婉转,然而语调韵律却和当下通行四方的官话颇有不同,也不像是任何一地的方言;用词也似乎比较生硬。

原山没回头,应道:“来得及。便是迟了,今日上元,守门戍卒也会通融些许。”小手的主人并不懂什么是“上元”,不过既然原山说来得及,就乖乖地坐了回去,和车里其他的人低声聊起来。

原山默默地赶车,看着渐渐被积雪覆盖的土路,那原本该还在十余里外的城门似乎已至面前。

回来了,他想。

***

大澍王朝德偕七年,上元佳节,京师一片喜气洋洋。

喜的不止是瑞雪丰年。就在年前,为祸近廿载,反帜遍插江南,自称“天军”的叛军主力被朝廷久围之后一举击溃。叛军僭都天京城,也就是原澍朝江东行省首府离江府,以及大片被叛军侵占的府、县,年后一一被官军克复。当今天子幼年继位,如今尚有三年方至束发,朝政皆出于两宫太后。接到各地文武官员争先恐后的报捷、请功文书,两位妇人忆及终日为叛军忧心忡忡以致龙御早归的大行煜明皇帝,悲尽喜来,传旨普天同庆。即使战乱时亦未少减颜色的京师元宵节,今年自然更是热闹非凡。

骡车驶至城南明德门前停下,门卒草草点验了车上的人、物之后便放行无阻。这辆车属于一个叫“枫丹团”的马戏班——虽说是马戏班,其中也有说书的、表演西洋戏法的,甚至是看相算命的——班主招募团员的随性可见一斑。车进城后不半晌,奔放的班主(他本人更喜欢别人称呼他“团长”)便从车中探出大头,朗声说道,

“小原,肚子好饿,找个好馆子搓一顿先~”

“小原”微微回头睨了下探出的大头。大头上五官颇清秀英挺,入鬓长眉下开阖有神的双眼本可以吹皱不少女孩子的心湖,然而此时却左右各自写满“吃”、“饿”二字。唇上无髭,皮肤白皙,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扎进文士巾里;这看起来横竖不过弱冠之年的人,居然大咧咧地叫赶车老汉“小原”,路人闻之都微微感叹,不知是哪家的白痴少爷,虽然长得挺好看的。

“原老丈”稍微放慢车速,无奈地答道:“团长,天色已晚。现下到利人市去寻个好位置的灯彩棚,做好准备才是正事……”

“呜……纵令御车驱欢场,身上无衣腹饥饿。”

这蹩脚作诗是要闹哪样?原山微微头痛起来。首先驾车的是他,不是团长;而且,那身招牌白袍好好地穿在团长身上;再说,他们要去寻个做生意演节目的地方,和“欢场”这种香艳旖旎的感觉半点不沾边。以上如果一一吐槽太过麻烦,原山只是板起脸,回道,

“饥饿未必死,甘腴能杀人。”

“小原你……”团长满脸“我跟你要吃的你却跟我联句教训我而且五七言参差不齐不成章法”的委屈神色。这时,一只白皙的小拿着面饼,轻轻顶了顶团长的左脸。

“你们念的字好难,听不懂。饿了吃饼,听山的话。”

团长咕哝了一句“还是莉丝好”,接过面饼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念叨“投我以麦饼,提携玉龙为君死”,欢脱地紧拉住递饼的小手并一口气骈四俪六地海誓山盟了千余字,文思之敏捷不知能羞煞多少麟台翰林。小手的主人莉丝似乎早已习惯团长登徒浪子般的行动力,强笑着听完团长的酸文,把手使劲儿拽回来用帕子擦拭着。

团长见莉丝未出言制止,变本加厉说道莉丝啊团长我的玉龙可是很厉害的要不今晚三更我们约个地方让你见识一下。正当团长准备热心地进一步说明玉龙的威武雄壮时,一条被白色长靴包裹的修长美腿撑在他脐下三分。和玉龙一起受到会心一击的可怜团长哼唧一声晕了过去,嘴里还喷出几颗饼渣。

莉丝若无其事地把团长扶正靠着车座,拨开额上垂下的几丝金发,继续擦起手来。车厢另一侧还坐着两人,其中一人肤色黑若木炭,身形魁梧,即使端坐着也比常人高了尺许,是来自艾美利迦洲“迦楼罗戈壁”的力士杜布都;另一人是中华人士,高冠博带,面容古拙,颌下三缕长须衬得整个人颇像个得道之士。此时,西洋力士瞪大眼睛,默默回味着刚才的精妙腿法;另一人笑道,

“莉丝姑娘,真难为你能生受团长许久。不过他胡言乱语那么多你都忍了,为何听到‘玉龙’时方开始教训他?难道姑娘于我国文字又精进了?”

莉丝眨了两下碧色的眸子,说道:“没有啊,艮元道长。团长说话疯疯癫癫的,我都听不太懂。”

“那又为何……”

“我心中的淑女防护系统刚才突然报警了,所以才让团长安静一下哟。”

“……”

没注意到对面流下冷汗的二人,莉丝擦完了手,喜孜孜地挑起车窗帘子,欣赏起京城上元胜景。

车厢里的小闹剧没有瞒过原山的耳朵,但他却无意分神。申时刚到,京城百姓就闹哄哄地涌上街头,京兆府沿街每隔百余步就设下的彩棚下人头攒动,贺喜声不绝于耳;大街两侧,各色贩卖冠梳、珠翠、头面、领抹、靴鞋的摊位旁,百姓家的妇女和大户人家的使婢挤得香汗淋漓;小巷之中,成群小童把糕饼、砂糖丸子、八宝乳酪小贩儿们围个水泄不通。

枫丹团的骡车一进城就陷入人潮之中。原山小心翼翼地勒住牲口,避让行人;见实在难走,就跳下车来牵着骡子慢慢前进。又走了几步,前方的喧哗声突然高了起来。原山抬眼看去,一顶绿呢暖轿在官兵的簇拥下,排开人群向这边行来。原山左右看看,把骡车牵到路旁一个小巷口,静等轿子通过。原山看着逐渐接近的官轿,心神如潮水般,缓缓褪向旧日回忆之中。

***

“荒唐!”

京师,礼部侍郎府书房中。归子城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垂手肃立的年轻人。

“父亲,”虽然被叫到书房的第一刻起就被劈头盖脸地训斥,年方弱冠的归源山并不胆怯。“儿子前次上奏,并非一时血勇。亦是公忠体国之……”

“公忠体国?哼哼。”归子城冷笑,“我的儿子了不起。年纪轻轻做了新科庶吉士,不思精进学问,磨砺文质,以求散馆大考得卓异,报效圣上。倒是想做我大澍的班超了。”

“父亲,如今烽烟四起,有志之士皆思从戎效国。儿子不愿枯坐翰苑,终日逢迎那些夸夸其谈的腐儒……”

“狂妄!”归子城怒喝一声,顿了一下,语气略缓道:“今日面圣,我已替你向皇上告了三个月假。儿媳妇身子弱,如今又害喜,耐不住京中冬季苦寒。你娘让你送她回湖下老家休养,后日启程。”

归源山郁闷透顶地从书房退出,自从去年得中同进士,被授予庶吉士后,他从没像此刻这么失落。那个在朝堂上素有锐意进取之名的父亲,实际上也保守到了昏聩的程度。上月,归源山向朝廷上了《请筹备乡勇讨逆折》,条陈募集、组织地方武装,补充对抗匪逆之官军不足的必要性。折末更是直言愿回原籍募兵,训练一年后开赴前线。

奏折被皇帝留中不发。直至今日归子城奉召面圣,皇帝拿出奏折当着归子城的面大大地夸奖了归源山的忠君报国之心一番。夸奖完毕后,皇帝又详问归子城奏折内之策,是否归氏父子早有讨论;募勇之计可行性如何;募得兵勇将来是全员遣散还是并入官军,或是另有他法。

归子城叩谢皇帝之赞,并直言黄口孺子之言不可恃。募勇之事有三不可行,一曰饷粮难筹,二曰兵甲不足,三曰驱使未练之兵赴死有伤天和。皇帝默然片刻,称赞归子城之言老成谋国。

归源山奉父命,带着妻子和几名家人离京。行路月余,已来到湖下省与湖上省交界。湖上省巡抚与归子城是同年,见归源山之妻挺着肚子乘坐马车,路途颠簸,多有不便;不顾归源山再三推辞,硬是把私用的四杠轿子让给他们。归源山也心疼妻子,终是受了巡抚的好意,一面写家书禀告父亲此事。此后,妻子乘轿,归源山带着家人从旁步行陪同。

这天中午,他们来到怀宁乡稽笳山附近。归源山见路旁有个小饭铺,就扶妻子下轿歇息用饭。

“芪棠,再三四日就到家了,累不累?”归源山叫着妻子的小名。

“我整天坐着轿子,怎么会累。倒是你,马也不骑,太辛苦了。”妻子仰起苍白的小脸答到。虽然有了数月身孕,她的脸庞还是清瘦如少女一般。

“大家都没骑马,一样的。”归源山叫店家捡干净清淡的菜上几样,又问妻子:“这些天想不想京里家中?”

“想啊。想娘,想爹。还有啊,这次还没过元宵节就走了,我们都没去看灯。”

说到看灯,归源山脸上突然微微一红。

芪棠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穿了丈夫的心事,娇笑道,“记得不?那年人家还没嫁你。正月十五你就约人家去西朵楼看灯,正巧遇上奉旨巡城的公爹和阿爹。吓得你脸啊,比楼上的月盏莲灯还白。”

归源山苦笑:“怎么不记得。爹最恼我平日嬉游。对了,我记得被抓到时,你还一个劲地在我后背用手指划些什么,好像写了什么字?”

这回轮到芪棠俏脸微红,“没啊,没写什么。”

归源山没有追问,继续回忆道:“说来也怪,我本来以为要被痛责一番。没想到爹回家后只是叫我不得延误每日功课,第二天也不许晏起。”

“你啊,有时候像个大木头。”

夫妻俩一边闲话一边吃些饭菜。归源山答应芪棠来年接她回京,正月十五还要去看灯。归源山一时兴起,用手指蘸着水酒,在桌面上写下“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

忽然耳边有人大声说:“这先生字写的真不赖。”

归源山抬头一看,脸色惨变。一个头戴赭黄色头巾的,背负大刀的大汉一巴掌拍在归源山肩头,呵呵大笑:“先生,帮我们抄几张告示呗。”

归源山心中叫苦不迭,怎么会在这里遇上“天军”,一时默然不语。饭桌下面,妻子握紧他的手。

赭黄头巾汉子又说:“别怕别怕。我们大王最敬重读书人。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以后肯定少不了富贵。要是不愿意,抄完了就让你和家里人走。”

归源山定了定心神,吩咐家人:“你们陪少夫人在这里等。”

“慢着,”赭黄头巾汉子眼睛转了转,“这小饭铺不是客栈,你婆娘大着肚子不能在这住。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腾间好房子给你们。”

归源山无奈,自己扶着妻子,跟着天军走了里许,到了个被一支天军据为行营的荒村,接着被安置在一间稍微宽敞的瓦房里。归源山一瞥天军拿来的告示原本,只见“天帝之天下,非妖澍之天下”云云,不禁心生鄙夷。

“源山,你不能抄。我来抄吧。”

“谁抄也是大逆不道之罪,抄不得。”归源山眉头拧成“川”字形。

夫妻俩正对着告示犯愁。忽然,赭黄色头巾汉子推门进来,引进一个戴明黄头巾的中年儒士,“这是我们冈达罗天将军。”

儒士盯着归源山夫妇看了半晌,柔声说:“军中有湖上的弟兄认出那顶轿子了,阁下是谁?”

这几个字在归源山耳边却不啻惊雷,他听见自己说“归源山”。

“归公子,如果你不抄,尊夫人和你的家仆恐怕难逃一死。”

冈达罗敲敲屋门,几名天军进来把芪棠拽走。冈达罗出门前回头道:“归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抄了告示,我自当放了尊夫人和仆人。”

第二日破晓,瓦房门被从内向外重重踹开,一沓告示从门中甩出,飘落一地。不一会,冈达罗来到房门前,看到颓坐在地的归源山。他惊讶地发现,归源山两鬓之间依稀泛起星霜之色。

“放人。”

“归公子放心,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尊夫人和家人定能平安离开,轿子一并奉还。”

“卑鄙。”

冈达罗并不见恼:“惭愧。两国交锋,兵不厌诈。”他俯身理好地上散落的告示,随手撕烂,“其实告示抄不抄都无妨。拿下公子的一刻,我便叫人广传消息,说京中二品大员归子城的公子,贪生怕死,唔,弃暗投明入了我天军。”

“混账!”归源城又惊又怒,“你们怎知我身份?”

“你包裹里有官身文书。何况归姓少见,公子有骐骥才,定是家学渊远。”冈达罗继续说,“公子且息怒。妖澍无道,公子何不趁此良机,顺天行道。亦可修书一封,劝令尊勿再助纣为虐,迷途知返……”

“我不写信,是不是又要杀我家人?”

冈达罗面露不屑:“公子的家人我依约放走,绝无反复。但在下职责所在,不能让公子这般大才回那昏君身边效命……”

知道家人安然离开,归源山惨笑:“杀了我吧。”

***

“小原,小原原,大伙儿去吃好吃的丢下你喽~”

“山,没事吧?”

枫丹团的各位从骡车上下来松泛筋骨,却看见原山杵在那发愣,眼色时而沉重时而温柔,仿佛寂寞的雪球被丢进汤团锅子里,即便融化,也和喧闹的周围格格不入。

“山,奇怪的。大家叫你半天也不说话,好像刚遇到那时一样,像个哑巴。”

初遇之时……

***

归源山被天军囚禁了五年。头两年里,冈达罗每月都来劝降他一两次。在他被囚第六个月时,冈达罗带来一份邸报抄本。上面载有朝廷通谕表彰归子城大义灭亲,将附逆之不肖子归源山移除宗谱之事。归源山平静地读完,只问了一句,

“数月前,你是真的放了我妻子吧?”

“冈某人向来说一不二。”冈达罗颇有不悦之意。

归源山笑笑,从此不发一语。

身为天地不容的逆子贰臣,苟活于世;直到再见芪棠一眼,见孩子一眼;或许,还能跪秉高堂,自己并未辱没归家。

后来天军战事吃紧,冈达罗再没来过。从换防狱卒的只言片语中,归源山惊讶地发现朝廷统领军务的钦差居然换成了父亲;做了二十多年京官,从未带过兵,也未镇抚一方的归子城,竟能坚忍地居中指挥,硬是用一支又一支地方团练将原本势不可挡的天军一步步遏制压缩。

德偕元年腊月某日,官军夜袭天军行营。炮矢震得牢顶尘土簌簌掉落,归源山麻木地听着外面的喊杀声。突然,牢房的一角被炮弹炸塌。归源山并未慌张躲避,他以为那是官军惯用的实心炮弹。

他并不知道朝廷从西洋重金购买延时开花弹和新式炮膛已运至前线。

牢房角塌掉后数下呼吸内,地上的瓦砾堆忽地四下爆开。的归源山感到胸腹部传来灼热的撕裂感,脸上也火辣辣的,随后意识便深陷黑暗之中。

父亲会亲临战场吗?意识断线前最后的念头。

黑暗如水,而四散浑噩的意识如水面上的油花,滴滴离散,复又艰难聚拢。

归源城艰难撑开眼皮,呼吸中尽是尘土和铁腥味。他察觉自己的躯干、四肢、脸颊和额头,都被布带缠住,躺在牢房废墟一块稍平整的大石上。

视线聚焦,左右两旁共有四人。左边一个白衣翩翩佳公子仰着头眼眶微红,轻念着“总算活了一个”;远些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大汉子,见他醒来没有言语,露齿一笑,扬扬手中扯成几段的铁链和镣铐——那原本是枷在归源山手脚上的;右边近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夷人少女,左手里握着块馍馍;少女身后,峨冠博带,仙风道骨的人端着药碗看他醒来,微笑道,

“无量寿佛。施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若是有心酬神,不如随贫道修行,入我坎艮宗。施主骨骼惊奇,必能……我说小莉丝,刚醒过来的病人不能嚼馍馍,也不能用手往喉咙里硬捅……你看他都翻白眼快噎死了!”

数日后归源山刚勉强能起身,找到团长便纳头长拜不起。团长见归源山除拜谢救命之恩外,似乎另有他求,便叫他慢慢讲来。归源山数年不语,一时喉头“嗬嗬”做响,只能勉强发出“窝卜丝”之类莫名之声。团长纳闷,叫莉丝拿来萝卜丝咸菜,还说窝头一时没有,是否可用面饼代替。归源山哭笑不得,比划手势请团长拿来纸笔。

湖下蘅塘,欧阳家,芪棠。

团长心思玲珑,问道:“若是寻到这位欧阳姑娘,是否请她来相见?”

归源山默然摇头,请团长只是暗中打听芪棠的下落,是否平安,但万勿联络她。

半月后归源山伤愈不少,不时主动帮枫丹团打些下手。这天夜深歇班,团长硬拉着大伙到一个小摊子吃酒酿汤团,原来今日已是德偕二年正月十五。大家呵欠连天地围坐在一张小桌旁,团长压低声对身旁的归源山说道,

“兄台,你托我他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归源山心头一跳,听到团长接着说,“蘅塘欧阳家没有叫芪棠的人。但我还听说,约莫五、六年前欧阳家有个女儿嫁到京中,后又回家养胎,可是临盆时难产,大人孩子一道没了。”

归源山一阵头晕目眩,捏紧了手里的调羹。人心越是波澜起伏,手反而愈加坚稳。

“听说欧阳家的女婿投了天……贼军,他妻子终日郁郁。欧阳家把这些都怪罪在夫家身上,女儿死后,没让她以人家儿媳身份入土,而是迎回家按未出嫁姑娘礼葬了。”

朔风拂过路边的汤团摊,挟起片片飞雪。摊位一角的小桌旁,四个形貌各异的男女老少担忧地望着一位满面病容、满面伤痕的男子。男子神情木然,双目呆瞪。一勺接一勺地舀起面前的汤团送入口中。一缕淡红色从他口角流下,瓷调羹的一角已被咬崩。

汤团碗已见底,归源山深深吸气,嘶哑着嗓子说:“大恩难酬,各位恩公深情厚谊,容我来世结草衔环,再为图报。”说罢,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诸人岂不知眼前之人已萌死志。团长反应最快,跳起来单手虚按在归源山肩头:“兄台,来世缥缈,小店本小利薄,还是现世结算吧。我看你颇识文字,不如学几个话本在我团里说书,得钱二一添作五……”

艮元道人打断团长:“无量寿佛。死生有命,施主不必过于伤怀,投身红尘,努力修行,为已亡人修些福缘,助他们往生极乐,也是功德一件。”

莉丝把归源山咬破的汤匙纳入掌中,白鱼般的手指灵巧翻动,再摊开手,却是一只完好无缺的调羹。“别难过啦,我变好多戏法给你看,好吗?”杜布都也目光坚定地盯着他,好像在为他打气。

团长又开腔:“相处多日,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归源山颓然下坐,双目微阖。胸腹间那刚吞下的汤团似乎化作团团热气,涌向百骸,化为气力;涌上鼻头,微微泛酸。

“在下原山。”

“哈哈,今后就是枫丹团原山啦。我就叫你小原吧,别看团长我这个样子其实团长我可是驻颜有术的百岁地仙……”

“‘地鲜’是什么,好吃吗?”

“很难吃啊,小莉丝……”

***

回避过官轿,又安抚(并打晕)了几次吵着要下馆子的团长,枫丹团总算在在闹市角寻得了一隅演出之地。大伙儿正忙碌地准备着,莉丝指着路上一队奇异的人群,凑近原山问道,

“山,那些人好奇怪。”

原山抬眼看去,笑道:“这是京城每年元宵节都有的节目了。官兵捉了在街上醉酒喧哗的人,游街示众;过会儿就有宫来的特使传旨说,元宵佳节,皇上宽仁恤民,小惩大诫,让官兵把捉来的倒霉鬼放掉,恩威并施。”

莉丝半懂不懂地说,“哦,你们的皇帝把人民当笨蛋呢。”

“……”

***

每年正月十五,朝廷总要委派六部中一二要员会同京兆府尹巡视京城。煜明十一年这天下午,归子城约束了家人,特别是儿子不得随意嬉游后,便出门办差。

天刚擦黑,归源山禀过母亲想琢磨文章,晚饭要在书房里用后,悄悄溜出书斋,出了后门。三转两转来到京兆尹邸,府邸偏门有一名小婢等候多时,见归源山来了,福了一福避进门中;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月白色长裙,藕荷色花袄的少女莲步轻移,雀跃道,

“山哥,我们去看灯。”

“池塘你小声点~”

“哼,胆小鬼。都说不要叫人家池塘了。”

“好好,芪棠~池塘~吃糖~”

归源山闪过微嗔少女的粉拳,从怀里掏出了桂花糖递过去。

少女“算你识相”地享用着贡品。二人穿过闹市,向西朵楼慢慢走去。大澍民风开放,仕女徒步游玩,甚至亲自下场关扑,也甚为平常。这对小情侣混在人群中也不太惹眼。

芪棠天真贪玩,馋嘴又食量不大。归源山尽职地扮演饭桶,一路上他已吃下大半个什锦馒首,各色零嘴,还喝了一碗芪棠尝了一小口就说“辣”的酒酿丸子;怀里还抱着不少糕饼、玩物——芪棠说,要回去孝敬娘亲。

二人边吃边玩,来到西朵楼前。楼前搭的彩棚离地丈许高,虽已被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二人站在后面也看得清。棚里的彩灯师傅向台下躬身一礼,用白纸剪了个圆——似乎是月亮,合在掌中吹了口气,向身后上方一抛,彩棚后的西朵楼顶上突然多了盏辉月般明亮的灯,把楼下方圆十数丈内照得纤毫毕现,而光线柔和,毫不刺眼。

戏法般的点灯手艺让众人纷纷叫好,芪棠也起劲儿地拍着小手。归源山小半心思在看灯,多半却在留意身边玉人。芪棠晶莹的耳廓有些泛红,别是冻着了吧,他想着,探出手去轻轻抚摩芪棠的耳垂,手指拂过芪棠的脸颊。芪棠偏了偏红着的脸,却没避开。

“归源山,归——源——山!”

熟悉的威严嗓音从后高声唤他的名,归源山霎时魂飞魄散。缩起手来硬着头皮转过身去,父亲正怒视着他,背后是一彪巡城禁军,身旁还站着个绯衣官员。

“父亲……”

“爹爹~”

归源山惊讶地看着芪棠向绯衣人请安行礼,又怯怯地缩回自己身后。

归子城看着瑟缩一团的一对小儿女,心稍有些软,然而又气恼儿子不听管教,有意让儿子吃点苦头,冷笑道:“本部堂奉旨锁拿街面一切醉酒滋事之徒,人来,”他叫过禁军头目,“验一验。”

禁军头目早看出眼前年轻男女的身份,苦着脸凑近归源山嗅了嗅,期期艾艾地回禀,

“大大大人,仿仿仿仿佛有一丝丝丝酒气……”

“什么仿佛,一丝,”,归子城脸色一沉,“分明是酒后轻薄妇女的登徒子。拿下!”

芪棠急得小脸通红,拼命地向绯衣人眨眼报信。绯衣人心中正暗赞归源山仪表非凡,又赞归子城当面教子,法度严谨。看见女儿扑闪着大眼、楚楚可怜地哀求自己,心中暗叹古来自家栽花他人闻香乃不变之理。先道声“且慢”,请归子城借一步说话,

“侍郎大人。我看贤世侄一表人才,言行亦发乎……这个……真心,无逾礼非分之处。不如带回家严加管教便是,何须锁拿……”

归子城苦笑:“劣儿何德?让府台大人如此开脱。”他微一沉吟,回头对归子城厉声道:“你好福气。还不快谢过府台大人为你美言。”

归源山上前深深一揖:“晚生多谢大人。”

绯衣人眉开眼笑:“叫世伯就好。啊哈哈,说不定往后还要改口叫……啊哈哈~”

归源山俊脸羞红,芪棠却毫无忸怩之态,上前一声“世伯”叫得归子城眉开眼笑后,又躲回归源山身后,小手不安分地在他背后划着什么。依稀辨得出是“求亲”、“嫁你”一类的话。归源山刚散去些的冷汗又沁满一身,只好假装没“读”懂。

“贤侄?”绯衣人看归源山僵立原地,面色古怪,不禁发问。他又见女儿在归源山身后眉飞色舞地不甚安分,干咳一声,“芪娘,天色晚了,早些回家,别让你娘担心。”

逼婚未果的小芪棠乖乖答声“是”,偷偷对归源山皱起小鼻子:“大木头,没胆鬼。”

归源山觑了父亲一眼,嗫嚅着想开口,却见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嘴角微微上翘。归子城发现儿子偷望着他,重又板了脸:“源山,你便护送欧阳小姐回府。”

地上两道影子——前面的轻盈活泼,后面的似乎抱了满怀物什,亦步亦趋——在楼上明灯和空中皎月的映照下,愈拉愈长。

***

戌时初刻,枫丹团的台边已围满看客,莉丝令人眼花缭乱的戏法引来阵阵喝彩。莉丝谢幕下场,团长登台串词道,

“乱世常有奇女子,然多遇人不淑,空留遗恨。单说前萌朝一代名妓柳隐,美艳绝伦才气过人,然而终为软骨头王八……恕罪,终为软骨头胆小鬼钱谦拖累半生,芳华早逝。”团长向场边眨眼示意,“下面由本团原先生给大家说一段他自己编写定本的《柳隐别传》……”

原山缓步上台,也不抚醒木。台下乱哄哄的人群渐渐自发静下,台上这位先生的疤脸望去并不狰狞,反而带有一种静谧的沧桑感;他虽然鬓发斑白,然而眼神却纯净淡泊,仿佛一个年轻士子。原山环视台下,拱手一礼,朗声念起定场诗,

“红碧装盘岁又新,相思何异洛桥津……”

***

归子城年初战事一定,就奉诏移交了钦差关防,夙夜回京。剿逆九年有余,每克复一州县,他都暗中使亲兵留意某人行踪。然而那人始终杳无音信,生死难测。渐渐地,归子城自己都麻木绝望起来。

归府外,噼噼啪啪的炮仗声响起,归子城将管家唤进书房。

“今晚谢客,也不用人侍候。凡家人有小孩的,赏一吊钱,许他们上街转转。”

他顿了顿,“明晨可以晏起一些。”

挥退暗自讶异的管家,归子城翻出一篇旧日习作。年轻时的归子城文名颇著。多年戎马,将书生剑磨砺成将军剑,是否也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那是他记叙祖屋中书斋的《南阁志》,归子城默念一遍,提笔在文末补写道,

“庭有梧桐,吾子周蒢时所手植也,未知其如今本末皆实欤?”

夜色如水,归子城榛色的眼眸中,浮起一层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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