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夙常日便十分懒,如今有伤,更是懒上加懒。
我与前川轮番在他床侧衣不解带地侍候了两日,他便半睡半醒在床上赖了两日。第三日我实在忍不住了,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硬是将他从屋子里架了出来,想让他绕着归灵墟散散步……
他果然懒,走了半刻便扶额垂目说头昏眼花身体乏力,实在是走不动了!
我无奈叹气,又见日光正好,便否了他要回屋的想法,转而将他安置在了扶桑树下的软椅上。
前川早早备了茶端过去,千夙沉眉不语,目光幽怨地盯着那杯茶。
“大人有伤未愈,浅醉自然不能饮。”我挎着竹篮坐在扶桑树枝头,一边摘扶桑叶,一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所以,近些日子以来,只能喝它了。”
千夙端起茶杯若无其事地嗅了嗅,“茶清不浮状似兰花,汤色杏黄馥郁清香,此乃上品,本尊乐意得很!”
他抿了一口,眉宇便蹙了起来,转而十分嫌弃地盯着前川,“甘涩混杂,空有色而无其味,坏了我的好兴致不说,也可惜了天机这上好的涌溪火青。”
“大人前日说我动了天阙宫的一个摆件,毁了您的气运,昨日又说我寻来的神药太丑,污了您的眼,今日又说茶色不正其味不纯……”前川不满地垂头思了片刻,恍然道:“大人,您不会是吃惯了七华上仙做的东西,不习惯其他好物了吧?”
“哎哎哎,前川山神,我还在这儿呢,你说我坏话好歹也背着我些。”
前川朝我躬了躬身,“我以为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坏话……”
“……”
我被气笑了,千夙被逗笑了,扬起眉遥遥望我一眼,而后忽然翻翻自己衣摆,从素色里衣上划下一块儿方正布料,又凭空化出些许颜料,取了一旁的笔,细细描绘了起来。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深沉的青玉笔杆在他指腹晃动,如游龙舞跃。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绛红长袍,袍边金丝罩线隐有暗纹,墨发也未束,只一条素色锦带挽着,松松垮垮地垂在他身后,金黄的日光透过些许枝叶缝隙,柔和地洒在那人身上,恍若为他渡了层微光,远远望去,如一副着色极佳的艳丽丹青。
我眯着眼伸长脖子去瞧,却什么也没瞧见,也不知他到底画着什么,竟那样认真且专注。瞧着瞧着,一时心神微动,也没了兴致再摘扶桑叶,便飞快地飘下去坐在了他对面。
他笔锋游走不歇,头也不抬地问我,“怎么下来了?”
我将足有半框扶桑叶的竹篮放到一边,撑着脸颊瞧他,“方才远望,乍看大人华服曳地美人如画,惊觉乃天上人间之奇景,所以凑近瞧瞧真假与否!”
“哦?”他闻言抬眉,笑眯眯地望着我,“结果如何?”
“大人虽年老……”
“嗯?”
“……但貌美,正合我心意!”
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闷了许久才笑出声来,连眼尾处也泛起了浅淡潮红,“你啊!”
我撑着下巴笑得花枝招展,前川在旁边扭着头咳得天昏地暗。
“口水擦一擦。”千夙手腕一沉收起笔来,一脸嫌弃地瞪着我。
我哈哈一笑,扯过他刚刚完成的画作,“画的什么,给我瞧瞧!”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这是怎样的一幅画呢?
一棵树,勉强可称作树,树上叶子稀疏且大小不一,细且弯的枝叶间,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影挂在上面,宽大的衣摆随风晃荡,在碧绿与暗棕相互缠绕的树木间,犹如鬼魅一般……
……话说这副场景怎地如此眼熟?
“方才见你坐于扶桑树上,枝叶与你身上衣衫相称,似一副画,所以就画下来了!”千夙伸着脖颈往我面前凑,邀功似地道:“怎么样,画的不错吧?送给你!”
我攥紧了拳头,抽着嘴角不确定道:“这上头画的……是我?”
“对呀,不像么?”
像……像他个鬼祖宗!
“前川你看看,不像七华吗?”
前川几步绕至我身后,默默瞧了片刻,“挺像的,树干,树叶,衣服……”
我一拳砸在面前案几上,惊得千夙与前川双双往后一仰……
片刻,他回神,眼巴巴地盯着我,“我以身上衣画我心中人,七华不喜欢吗?”
我瞧见他那副委屈模样,怒火还没烧起来,气先消了一半,当即便改了口,“不是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了?”他往前一凑,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那你收起来,当作传家宝物传下去。”
“什么传家宝物?我怎能拿你画的东西做我的传家宝?”我气急败坏,连这副画上的我像鬼都不在乎了。
“为什么不能?”
“就是不能!”
他循循善诱,“哦?要怎样才能?”
“那需二人双方依礼成婚,一方才能将另一方的东西作为传家宝物传下去……”
“既如此,我们不如……成婚吧!”
“嗯,成婚……啊?”
千夙双手叠在案几上,眼眸幽深而清明,气息也极其轻微不见丝毫起伏,他眉目一弯,唇角绷直扬起坚定而明艳的笑,“对,成婚!”
我大抵是被惊到了,以至于我在千夙那样期望的眼神里,竟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只是慢条斯理地将那副画收起来,而后不动声色站起身,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渡回了芳华殿。
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瞧着那副画,越瞧越觉得,其实画的还不错,树挺像树,人也挺像人,色彩搭配也还不错,当作传家宝也不是不可以……
……我急忙止住了思绪,这样的想法很危险啊,可不能单凭着一副画,就将自己给搭进去!
更何况,他说成婚!
仙神成婚,这岂是随随便便能说的?
可他就是说了,就是当着我的面,极其坚定地说:“不如……成婚吧!”
……
我越想思绪越乱,时而面红耳赤,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无限憧憬……就在这样纠结纷乱的思绪里在芳华殿躲了两日,千夙竟也没过来瞧我一眼。我心中不免有些不满,第三日天微明,便大摇大摆寻去了天阙宫。
不想,天阙宫内无人,两间偏殿也不见前川,寻了一大圈才发现,他们一老一少父子俩在虞渊边上闲坐,正你一句我一句聊的起劲儿。
远远瞧去,前川神色凝重,面上微有担忧之色,反观千夙却一脸淡然,有种怡然自得之感。
我生怕他们又瞒着我说些危险之事,便隐了身形悄悄往前迈了几步,打算做那个“隔墙之耳”。然侧耳听了半刻,仍未闻他音,我没了兴致,正欲现身,前川的声音忽然带着些许愠怒传了过来。
“爹爹竟半点不气?妖界流言四起,说罩在坤山顶上的那只炼妖壶是您打开的。说您仅仅为了捉住一只妖,便不顾妖界其他无辜生灵,做出此等六界不容之事,简直,简直……”
千夙阖目,悠哉悠哉地接上他的话,“简直什么?说下去啊!”
“说您……简直折辱上尊大人这个名号!”
“……没了?”千夙睁开眼有些意犹未尽地盯着前川。
前川又惊又怒,极其不解,“这还不够?”
千夙气定神闲地摇摇头,“自然不够,这些流言和十几万年前的一些阴谋算计比起来,简直是碎石与山峦之别。况流言终究是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前川一时无言,默了片刻,又道:“可昨日又有消息传来,说您杀了妖帝,妖界三大妖君之间争斗暂歇,竟史无前例地齐心协力起来,想要结伴来归灵墟讨个说法。”
“呦,这个难得。”千夙眸中一亮,“那三位妖君在六万年前的生死之战上都不曾同心,这回倒是因我同仇敌忾了。难得,难得!”
前川更急了些,“可他们说您杀了妖帝,要……”
千夙认真点头,“说的对啊,妖帝是我杀的。”
“……大龙爹爹!”前川气急,脸色涨红,声音也徒然高了些,“可您也不想想,鹤戾之事,坤山之行,背后操控者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万一……我是说万一,您没能出得了炼妖壶,那岂不……”
“在本尊身上,便永无万一。”千夙施施然起身,站在戾气翻腾的虞渊边上,语气淡漠,“只是这世间并非一念主宰,有善有恶,有黑有白,有贪嗔痴恨,有情爱欢愉……如此种种,自然有万念生,有万般求。我等虽为神,却不能斩此念,断此恨,绝此求。因而,只能任它生长蔓延,若正,便护其大道,若邪,便寻迹而至,绝其念,断其求,护这芸芸众生。”
前川不解,“凡界归为俗世红尘,凡人因七情六欲贪嗔痴恨才有所愿,有所求。为仙为神者既已步上修行之路,又怎会如此?”
“修行者众,清心寡欲者有,心术不正者有,统共不过执念二字,不到最后,你又如何晓得,那执念是善还是恶?仙神修炼,自古便是正邪相生,善恶交杂,并非大道长胜一途。否则,又哪来的神魔之分,对错之别?”
前川一顿,深出一口气,“那难道就只能任凭旁人诽您谤您,如此算计妄图加害于您,您也不理?”
千夙低眉轻轻一笑,“前川啊,你若早生几万年,看见过我刚刚坐在主神位置上时的所遭所遇,便不会有此一问。”
前川气息一滞,下刻竟似要哭出声来,“原来爹爹位及主神之时,也曾遭受暗害,也曾过的这样难!”
“算不上难,只是若位及仙神还心存怨念,一步踏错便再难回头,加之其力强盛,不过颇费些功夫罢了。”千夙似猛然忆起什么,眉眼间闪过一抹浓重的哀戚之色,“我只是不知,这六界中,有谁如十万年前的他一般,想置我于死地!”
前川一时静默,许久未言,千夙也再未说话,修长的身影无端落寞了起来。
我喉间竟也有些干涩,心头漫过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楚。
原来,因为曾经经受过,所以今日所有一切都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偷偷潜入归灵墟种下的蚀骨花,双生阵法里化作他模样的不轨之徒,利用鹤戾将他引入妖界诓入炼妖壶的妖帝,以及妖帝口中不惧他、不敬他,想如她一般,毁了他的人,他都不屑一顾,且从未真正在意。
大不了,再经一次,再受一遭,再倾尽全力战上一回,还六界一个安稳。
我远远望着他,无比庆幸,这次我能陪着他!
“大人说的如此冠冕堂皇,难道不是因为懒?”我现出身来,与他一笑。
“倒是有这个原因。”他缓缓侧目望我,身上的落寞之气也在瞬间消匿殆尽,眉目间染上极深的笑意,“何时来的?”
“刚刚。”
“过来!”
我又笑了笑,却没动,他唇角微微勾起,缓步朝我走来。
日光和煦,草木清香萦绕,四周的风柔软而舒适,身穿绛红长衫的身影化作天际的云霞,飘飘然向我而来。
我心中一动,突然就想,要不,便遂了他的意,成婚吧!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