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出生在二十世纪初。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110多岁了。
母亲说,我的命是祖母捡回来的。
我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农忙,母亲还想着去上地,突然感觉肚子难受,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来的有点早,还不够足月,加上营养不良,黑瘦黑瘦的。直到现在,长辈们还老拿我开玩笑,“你那时候,就只有大人的鞋子那么大!”母亲说比那要大些,但也懒得去考证了。
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在我这一辈份里,我是第一个男孩,村里人说是长玄孙。祖母高兴地合不拢嘴,每天一不忙了就跑下来看我。可过了百日,我还没有长大多少,皮肤变得蜡黄,身体还是那么饥瘦,只剩下眼睛还有点灵光。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农村孩子夭折是很寻常的事。大人们开始有点灰心,只有祖母从来没有放弃过。她让爷爷四处找大夫给我看病,还整天把我裹在一个小被子里暖着抱着,跟我说话,逗我开心,希望能发生奇迹。
我仿佛被祖母感动了,活得很顽强,尽管还是很瘦。祖母见了人就唠叨,“诺,你们还说我的娃活不了,这不活得好好的嘛!只要他能活喽,就没有孩子活不了!”直到现在,母亲一提起祖母,总是不由得感激和佩服。
祖母出生在地主家庭,也算得上大家闺秀。她长得个子很高,身体很结实,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母亲说,祖母做饭那是一个绝,中午一个人做十几个人的饭,动作特别地麻利,偌大的面团在她手里上下翻飞,不多会功夫,一锅饭就做好了。那是一个特别苦的年代,但祖母总能想办法让大家不是太饿肚子。我对祖母的脚一直很是好奇,那么一点小脚,还裹着绷带,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却特别地带劲,一点也不比男人慢。
祖母是在我八岁的时候走的,走的很安详。那年祖母86岁,在当时的农村绝对是高寿了。那时,我已经有了些记忆。在祖母走之前,我一直跟她在一个屋睡。直到病重的时候,爸爸才让我回到了自己家。我们居住的祖屋是村里最好的四合院,四世同堂。祖母在正屋,我们在偏房,下个台阶就到了。祖母去世的时候,爷爷请了当地最好的鼓乐班子,还请了和尚超度。听村里人说,后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那时的我还不懂生死离别,也不懂悲痛,只是偶尔跟着大人掉些眼泪,还有跟着参加一些祭奠的仪式。大人们都说,祖母对我是最亲的。
祖母走了,感觉生活一下子失去了依靠。
祖母是我的靠山。有时候犯错了,爸妈总会严厉地教训一顿。每当这时候,我的法宝就是跑。蹭地窜出房门,两步跑到祖母的房间。祖母用她的大手把我夹在腋下,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眼睛瞪着门口,看谁还敢来寻事。往往他们是不敢来的。家里的事,祖母说了算。
在我眼里,祖母是个特别有趣的人。
祖母说,正月初三是“老鼠娶亲”的大喜日子,晚上会特别地热闹。那天,我们比平时早早地就钻进了被窝。祖母还特地在灶台的角落里放了点小米、黄豆之类的东西,说是给老鼠的“米妆”。
夜渐渐地深了,祖母悄悄地嘱咐我,“把耳朵竖的尖尖的,才能听得清楚。”我的好奇心被深深地勾起。
“来了,真的来了!”我的心一阵欢喜。
柜子脚下、床下边,开始有了“吱吱”的叫声,一开始还特别的谨慎,叫声时断时续。我们都憋着大气不敢出一口,家里宛若一座空城。老鼠的胆子开始大了起来,狂欢开始了。有磨牙的,有咬桌腿的,还有上蹿下跳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只。突然间,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祖母悄悄的耳语,“鼠王出窝了!好戏开始了!”紧接着,我好像听到了,叽叽呀呀的唱歌声,叮叮咚咚的敲鼓声,还有老鼠吹唢呐的声音……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竖的高高的,心里琢磨着,老鼠的世界原来也跟人一样啊!整个晚上,就别提多兴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冲出房间,向大人们报告昨晚的盛事。可没有人相信,只有祖母信我。祖母说,只有好人,才能听到老鼠娶亲呢!
快到七月初七了,祖母问我,“牛郎织女要在天上见面了。一年只能见一次。每年见了面都哭,你想听么?”我的好奇心又被揪了起来,“那当然了,这么好的事怎能错过呢!”
世上有很多东西总是很奇怪,刚到七月初七,天上就开始下起了小雨。祖母说,那是牛郎织女在天上哭。按照祖母的指点,我在头上扣了个陶制的尿盆,躲到了院子的葡萄架下,把耳朵伸的老长,生怕漏了什么。
神奇再一次出现。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哭泣声穿透了厚厚的葡萄架,在尿盆里回转起来,时远时近,时缓时急,悠悠绵绵,听得人好不心酸。尽管身上披了件塑料袋子做的简易雨披,衣服还是湿了不少,却洪然不知。我把听到的讲给祖母听,祖母笑得合不拢嘴,说,“只有孩子才能听到。孩子的心是最诚的!”
一转眼,祖母已经走了30个年头。当初她最疼爱的小玄孙已近中年,成家立业。祖辈居住的四合院也开始荒废,早不见原来的模样。一切好像都在变,但有些东西却永远也带不走——那就是祖母最真、最无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