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新生与重生
我们看见他们过来,纷纷站起来。有人没喝完的酒瓶子被带歪了,纯净透明的液体,冒着雪白的泡沫,“滋滋”响着,快速被大地母亲喝干。我们这里过年时要在地上撒白酒,用来敬天,希望明年风调雨顺,收成累累。敬天用白酒,显得恭敬和敬畏,从来没有一个人用啤酒敬天。估计老天爷一次也没喝过啤酒吧?
容不得我胡思乱想,张如海他们就过来了。他的朋友们紧走几步,紧张地迎上去,纷纷问:“大哥,事情解决地怎样?”
他皱着眉头,不安地看我一眼,低声说:“杜海妈妈气得昏死过去……”
我一听,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哗哗流,声音哽咽着说:“妈妈,我可怜的妈妈……”
有人小声嘀咕:“那个侏儒可不是你妈妈。你妈妈是大哥家的嫂子!”
我含着眼泪,怨毒地瞪他一眼。张如海也不满地扫了他一眼,他立马低头,噤声。随同他刚刚走过来的朋友也不言语,大家一脸严肃地看着张如海,侧耳听他吩咐。他们都唯他马头是瞻,听命与他。
李长林看似意味深长地我一眼,令我激灵灵打个冷战。他儒雅的外表下,却包藏祸心。看人千万别被表象蒙骗。我想起我们之间的尴尬事。他哄骗我去酒店开房,我知道张如海跟来了,所以在酒店大厅里就脱衣服,让他看见我满身的牛皮癣,才得以解脱。这个世界很大,大到你对老朋友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又很小,只要有缘,兜兜转转,转身就可能见到你。不管前尘往事里,曾发生过多少故事,再见面也权当早已经忘记。
李长林看我的眼光,就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但我看见他眼里调侃的神色。也许他心里还觉得我不会办事呢。如果那次,我乖乖跟他去酒店开房,只要脱衣服他就能看见我满身白白红红的牛皮癣,像一只赖蛤蟆一样丑。也许他猎奇心理由爱生厌恶,再也不想让我恶心他了。他那么惜命的人,怎么都不会跟满身皮肤病的人做爱吧?想来都是一场闹剧。
我也跟他一样,装出陌生的脸孔。无非戴假面具嘛,我也是无师自通。
张如海严肃地说:“大家大可以放心,张洁这回没事了。不用再嫁给杜海了。杜海家那里,法律条文问题,李律师都解释清楚了。”
我没有缘由地冷哼一声,仿佛在意识深处抵制李长林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蛋。虽然他外表英俊儒雅,风流倜傥,但骨子里却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他总想着吃肉——吃人肉,吃女人肉,而且不吐骨头渣子。
看我对他鄙夷不屑,他却自顾自邀功请赏。他把敞开的西服外套,从粗壮的腰腹部向两边一扒拉,露出价值不菲的名牌衬衣。这衬衣挺括的领口,精巧的袖口,庄重的设计感蓬勃而出。一看他就是会享受,讲究生活高品质的精英人士。
他笑着对我说:“嗨,好久不见,你好吗?刚才我可是条分缕析,把杜海、杜富贵他们给震倒啦。丫头,我们可都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你啊!要不是这样,我这身份,能是你这么个黄毛丫头请动的?”
看他仿佛余怒未消,我心脏蹦蹦跳。我脸一红,低头用脚尖踢一块石头,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张如海怕我尴尬,大声嚷嚷着:“闺女,我们亏不到你。等将来后,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不高兴,低头看着柏油路上的沙子。其他人纷纷问张如海如何和平过渡,让我难缠的父母,冲动成病的哥哥,是怎么心服口服的?张如海爽朗地大笑,笑着说:“没有我一丁点功劳。我也是大老粗,就知道吓唬人。但我们请的律师可不是吃闲饭的。几句法律法规甩出去,像炮弹一样好使。对方很快就老实了。他爱找到老婆,爱找不到老婆,随便!”
有人会顺杆儿爬,马上装出佩服的神色,当局者就会飘飘欲仙。毕竟,谁有功夫专门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马屁呢?那个马屁精问道:“李律师,您是如何做到让对方心服口服的呢?”
“哈哈,”李长林得意地笑着说,“我可是咱们县第一大律师。法律上的问题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我给杜海家人说,杜鹃还有三个月才年满十八周岁。不管各种原因,和一个不满十八周岁的未成年女性结婚,都属于强奸。杜海杜鹃虽然是兄妹,但他们结婚后,一旦发生性关系,都属于强奸……”
我敢发誓,从此以后,我见了律师绕道走。他们嘴尖牙利招人烦,说话难听惹人厌。面对我父亲的一大堆朋友,他竟然“强奸”“强奸”地说起来没完,说明他也是心理上的流氓,未必见的比罪犯更伟大,更体面。不过籍由着法律的外衣,说着冠冕堂皇的语言。
我听说,当律师打官司找不到突破口时,如果对方恰巧为女性,他们就耍流氓,进行语言攻击。这是他们秘而不宣的法宝。
司机们还想再讨论一下关于“恶战侏儒”的笑谈,只有张如海看出我的纠结和难受。他善解人意地对我笑笑,轻声说:“张洁,没事了。我们走吧。”
张洁两个字像两把圪针,硬生生塞进我的心窝里,让我不舒服。我仿佛换了一个心脏,身体很排斥。我低声耳语似的说:“我的名字叫杜鹃。”
“哈,”张如海低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还有一个名字,叫张洁。你有正儿八经的户口,在你外公家。至于改你学籍和档案的事,我已经委托李律师全权处理……”
唉,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连改学籍,改档案都可以委托别人去做。金钱的力量果真不能小看。
我嘴角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服气地抗议着:“我父母养育我十九年,你如何想起来现在才给我一个姓氏,一个姓名的呢?你们知法懂法,随随便便就把他们辛辛苦苦养了十九年的闺女从法律层面剥离出去。而他们傻呆呆的,当年为了给我一个户口,侏儒妈妈也去结扎,还差点死在手术台上。那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呢?为什么不告诉她,我有名有姓,还有正大光明的户口?你们有尊严,有体面的日子,而他们有什么?靠身子吃饭的人,只能拿身体和健康换生存的利益……”
我刚开始声音还低,越说越愤慨,越说越大声,到后来竟然刹不住话头,语气里全是质问和指责。张如海可能没想到我这么激动,不安地看看众人,通红着脸说:“这个问题,我们之后再谈!以后再谈……”
我不想理他,把倔强的头颅扭向一边。他尴尬地笑笑,对他的朋友们说:“都上车吧,一起走。到县城我给大家洗尘,感谢诸位捧场。在下不胜感激!”
大家也纷纷大声客气着:“大哥,说什么外气的话?咱们跟亲兄弟一样的!”
我抬头,看见从村口的胡同里陆续走出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他们手里拿着东西,肩上扛着东西,有人裤腰带里鼓鼓囊囊的。我一看,全部都是来我家喝酒的亲戚。也许手头上是他们拿来的礼物,也许根本不是。怕是趁着场面混乱,他们拿着我家的财物就走。我一看就心疼。父母可怜巴巴,一分钱一分钱地省,才为我和哥哥准备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如果家里再被亲戚朋友,以婚礼失败为由,把我们的家产给偷去,真是得不偿失。
亲戚们本来高高兴兴离开我家,满载而归的,没想到我穿着红嫁衣,等在村头,看着他们抱着背着我家的财物逃走。我顾不上让张如海帮忙,自己慌忙堵在路口。
走在前面的是我大舅妈。她通红着脸,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口袋。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装满东西,看她背得真吃力。看见我时,她就有了马上逃离的想法,奈何路只有一条,我已经堵在他们面前。
大舅妈脸囧得厉害,左右躲闪着我的身体,不安地说:“哎呀,外甥女啊。我以为你们的婚事黄了呢。我就对你大舅二舅说,杜鹃这孩子可怜了。如果见过她,可一定好好安慰安慰啊!”
我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啊,不必了,大舅妈!今天你们来喝酒,带的礼物没有交给我妈妈保管吗?你们还是把礼物放下。中午我们在一起吃饭。”
我抢先一步,要薅她肩上的布袋。她慌忙捏住带口,左右躲闪着,可怜巴巴道:“杜鹃,你别检查了。我确实从你家里借了点东西,但你表哥结婚就用上了。我们不浪费啊,是不?”
我一边哼啊答应着,一边偷偷去抓她的袋子。她躲闪不及,被我抓住了布袋。我生气地把东西倒在街面上,不满地问张如海:“张叔,如果遇到亲戚偷我家的东西,该怎么处理?”
张如海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大鸡蛋。他呆愣愣看着我,再看看地上的大口袋。我不耐烦地说:“帮我检查一下所有出村人的包,一定最小限度地给哥哥省钱。”我话刚说完,有司机就开始拉扯他们的包,并认真检查。一时,亲戚朋友们怨声载道,纷纷责怪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不管,一把拉过大舅妈的布袋。可能她以为我不会真的“翻包”,只是敲山震虎,吓唬吓唬她而已。没想到我一把把布袋给拉住了。我笑眯眯地说:“大舅妈,我看看妈妈有给你送忘了的东西吗?”
她还来不及躲开我的九阴白骨爪,就被我拉得一个踉跄。鼓鼓涨涨的布袋落到我手里。大舅妈脸像火烧云,低声念叨着:“走就走吧,又不是警察,能乱翻别人的背包吗?”
没等到她的疑问结束,我已经把带口一张,“哗啦”倒出一堆东西。有酒席桌上用的熟肉,烧熟的又肥又香的猪头。还有一个新买的暖瓶……哈哈,她想趁着家里乱糟糟时,大捞一笔的呢。但是,她家比我家富裕很多,竟然也想偷我家的东西?
我对目瞪口呆的李长林笑道:“李大律师,请问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在法律上该怎么处理?”
众人中有人窃笑。李长林脸一红,不满地低声嘟噜着:“只要不构成严重后果的盗窃,根据《民法通则》第……”
“哈哈,”我冷笑着,“别根据法律了。要是根据法律,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早该蹲监狱了。其实,我的办法简单粗暴,却立竿见影。”
张如海慌忙道:“怎么处理好啊?现在在法律上,她还是你的舅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