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对薄公堂
我终究还是因为说要嫁给哥哥,而被妈妈用拖把头打了一下。我本来就浑身虚弱无力,又气又急,虽然妈妈没有用尽全力打我,但我羞愤之下竟然摔倒了,趴走廊地面上泪如雨下。医生护士们都怒了,值班小护士急忙跑过来,将我一把拉起来,护在身后。她以为我妈妈是一个疯婆子,生气地对妈妈吼了一嗓子:“喂,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乱打人?这是医院,可不是任你撒泼的地方!”
妈妈立刻把矛头对准她,跳着脚,像一个跳梁小丑似的冲她叫骂:“你算哪根葱?我教育孩子,关你屁事?”
虽然她是侏儒,但骂人功夫却是一流。她个子小,长得胖,身材畸形,扬着一张变形的大饼脸,表情狰狞可怖,并且还“啪啪”跳脚拍手,一副农村泼妇骂街相。看热闹的人偷偷笑起来。
小护士本来想阻止她收手就好,没想到妈妈这么难缠,第一次跟农村悍妇纠缠,气得红了脸,低声警告:“这是住院部,有事回家撒泼,要不我叫保安啦!”
也有患者家属不满地劝妈妈:“我说,你这人真不像话。要是医院报了警,派出所会把你关起来。你还是别无理取闹啦。”
妈妈一看都冲她发火,嫌弃她,激发了她的嫉妒心,她又惊又怕,左看右看,只有我属于她能拿捏的弱者。她蛮横地指着我破口大骂:“你个骚*!你养汉!竟然都偏向你,你够狐媚啊?医院里都是你男人吧?你到底要骗多少人?”
越骂越不像话,我羞得几乎要撞头自杀,暗恨自己不该让他们来医院。走廊两边的人都看着热闹,对我们指手画脚。我们像两只搞杂耍变戏法的猴子,被人指指点点品评,妈妈哪里还有一点点羞耻心啊!就是骂小三,骂暗娼,也不能骂得这么难听——何况我还是她的女儿啊!她还冲上来,试图薅我的头发。我只能抱着脑袋,护着头发,左右躲闪,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都滚回来!”
一声暴喝把我们吓得面如死灰。我蓦然回头,因为残疾的哥哥斜靠在病房门板上,脸色铁青地瞪视着我们。我们这才恍然大悟,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争着扶起他。原来他看我们闹得厉害,单脚跳着,来门口喝止我们的战争。看到哥哥这副悲惨而愤怒的样子,我忍不住心酸,流下眼泪来。
我们全家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愧,灰溜溜走进哥哥的病房。哥哥气得躺床上喘粗气,可把爸爸妈妈吓坏了。他们屁滚尿流地扑到哥哥病床上,紧张地问:“我的乖儿子啊,你,怎样啦?有哪里不舒服?我们没扶着你,你怎么出门啦?”
他们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怒其不争。他们对哥哥有多少疼爱,就对我有多少歧视。这一点只要长眼睛的人就看见了。
哥哥恼恨地对他们瞪着眼睛吼道:“不用你俩来给我添堵。你们不来,我俩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们一过来,就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你俩给我滚回家去!永远别打扰我们啦!”
爸爸妈妈不甘心,默默抹着眼泪说:“乖儿子,我们为了你好啊。这个不省心的坏女儿,把我儿子害惨啦……”
“滚!”哥哥愤怒地挣扎着坐起来,指着妈妈,声音颤抖地说:“说什么话?你的良心被狗吃啦?你们,你们……”
他悲愤的眼泪流下来。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此时被父母气得更说不出话来了。爸爸看妈妈被骂,趁哥哥看不见时狠狠剜了我一眼。就是他们这么恶劣的态度,让我心碎欲裂。爸爸声音哽咽着数落我:“妮子,就你麻烦,都是因为你……”
哥哥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有些怕,嘎根停止了对我罪行的控诉。哥哥无奈地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得扫视了他们一眼,恼恨地闭上眼睛。他没有心力跟他们斗,也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被改变丝毫。
就在此时,病房门被“嘟嘟嘟”轻轻扣了三下。我心里一惊,蓦然知觉到是李长林来了。他来过好几次,和我商谈起诉建筑公司和郭思海的细节。我被父母一通打骂,才蓦然想起早晨十点要正式开庭。我曾和他约好在法庭门口碰面,可能我早就迟到了。我吃惊地看向门口,李长林微笑着优雅地向我点头。我看着背着光站在门口的李长林,他魁梧的身材,得体的精致装扮,干练的气质,一副成功男人的样子,让我自惭形秽。他是出现在我身边的第一个成功男人,让我仰慕不已。
看他眼神温柔地看着我,我忙起身招呼他。我声音轻快地说:“您来啦?”
他轻轻皱眉道:“你怎么没去法庭呢?你没有手机,我看你不在那里,急忙开车来载你了。我们快走吧,要不就迟到了。”
我郁闷地扫视了父母一眼,他们正用迷糊的眼神看着我们。我心情不好,懒得跟他们解释。我悄悄用手整理头发,怕他看出来我刚才挨打了。然后我急忙站起来,对哥哥温柔地说:“你好好躺床上,等我们的好消息。”
哥哥睁眼看我们一眼,轻轻点点头,然后又闭上眼睛。我看他很疲劳,精神状态也不好,所以就跟着李长林向外走。走到医院大门口,他让我坐进他崭新的宝马轿车里。车座的真皮垫子富有弹性,车内充溢着淡淡的香水味,我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感觉如梦似幻。车子像流线型的炮弹,迅速地行进在车水马龙间。我感觉身子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浑身瘫软。我无力地靠在车后座,脑袋放空,神思飘渺。
等车子稳稳当当地泊进法院门口的停车位时,我才收回放空的心神,眨眨眼看着那巍峨的办公楼,身上顿时恢复了力气。我又感觉自己充满力量和干劲,变成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
在法庭门口,我们看见了三个衣冠楚楚的鲁冠公司高级管理人员。李长林轻蔑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就大踏步走进大厅,然后走上二楼审判庭。我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仿佛一个精神的王者,而我却是他忠实的秘书。我们刚刚坐好,那三个人也趾高气昂地走进来。他们目空一切的样子,让我讨厌透顶。
我左看右看,郭思海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渐渐的,我伤心了。对我们犹如天塌地陷般的灾难,对郭思海来说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他可以拿安全事故,拿农民工人命,草菅人命。他是鲁冠集团的高管,不属于独立法人。鲁冠集团不过派三个专业律师来应付这个案子。他们根本没有看起我们。在他们心里,我们是卑微如蝼蚁的弱者,我们的权益小如尘埃,不过是来分吃他们做大做强的蛋糕的一个小混混。但我想,李长林不会轻易妥协。他对我和哥哥曾表示出很明显的同情。当然,王浩父母的面子在里面。王浩也曾多次拜托他关照我。他跟他讲了关于我的所有他知道的事。
终于等到了正式开庭。我们双方都提供证据。李长林托人从鲁冠集团复制到哥哥两年半的工资表和考勤表,上面都有哥哥的名字。而且哥哥很少请假。我以为这个有力的证据足以证明哥哥是鲁冠集团的工人。可是对方却拿出签订劳动合同的职工名单,还有交社保的职工名单。当然那里根本就没有哥哥的名字。他们证明哥哥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其中一个律师隐晦地表示,哥哥是赖他们钱财的无赖。
双方各持己见,法官有些不耐烦。李长林却拿出了绝招,对法庭申明我们有人证。法官很意外,批准人证到庭审现场。没想到送哥哥去医院的三个工人走进来。尽管他们很紧张,但还是诚恳地选择为我们做证明。其中一个作为代表,大声向法庭述说道:“我们都是郭思海项目部的农民工。我是和杜富贵一起到项目部干活的。我是钢筋工,他们两个是砌砖工。杜富贵比较笨,只能做小工,负责给砌砖工推小车——就是把和好的混凝土转运到砌砖处。我们都干了两年半多了,工地上从来没有给我们签订合同,也没交过养老金。我们的名字只出现在点名册和工资表上。我可以报出我今年以来每个月领的工资数额。”
法官严肃地说:“如果事实证明你们都属于鲁冠集团农民工,即使杜富贵没有签订劳动合同,但也视同正式职工。杜富贵出现工伤事故,和正式签合同的职工一样,享受同样的待遇。根据《劳动法》第某条第几款规定,认定杜富贵属于工伤。具体赔偿数额,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根据地域差别,法庭允许双方自行商谈。”
这么说,哥哥被认定为工伤。单位应该赔偿他工伤事故中所有的医药费、误工费、陪护费……李长林说,根据法律规定,我哥哥应该得到至少三十万块钱的工伤补助。但对方却表示,郭思海不是鲁冠集团正式项目经理,没有项目经理授权委托书,并不能代表鲁冠集团。所以,他们拒绝为郭思海的个人行为负责。
他们无赖的行径让我们跌破眼镜。我们千算万算,只是想到提供对我们有力的证据,谁想到对方竟然舍卒保帅,说郭思海不属于他们公司的项目经理!我们也没有正面材料证明郭思海有鲁冠集团的授权委托书。这下让我们焦躁不安。
在休庭的十分钟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鼻尖上,后背上都渗出细密的汗珠。李长林眉头紧皱,一动不动地坐在代理席位上。可能他陷入了深度思考中。对于郭思海从事施工工作十五年,却没有项目经理证也有可能。因为好多项目经理由于文化底子薄,都是从基层爬上来的;再说要求项目经理必须持证上岗,也是才三两年的事。在以往好多年里,文盲项目经理不在少数。郭思海是一个大老粗,没有项目经理证,没有签订正式劳动合同也是可能存在的。
再次开庭后,法官建议我们双方自行商谈赔款额。对方说:“基于对伤者及其家属的同情和理解,原来隶属于鲁冠集团的御景花园项目部,愿意支付十二万医药费作为伤者的赔款……”
他们已经支付了十二万块钱的医药费,所以这么说纯粹是糊弄我们,也就是说,这次不再支付补偿或医药费。那我们打这场官司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不甘心。但我们又能如何呢?毕竟他们财大气粗,而我们却是手中没有一点资源的农民。
李长林找他们律师去探讨。对方不但态度蛮横,还目中无人。最后,对方说怜悯我哥哥成了残疾,愿意再支付五万块钱的工伤补助。我感觉太少了,和我们的预期差别太远,我拒绝了他们的提议。对方有些恼恨,不耐烦地说:“你别后悔啊!出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仿佛他们在怜悯和施舍似的。
谁也没想到我妈妈竟然来到法庭外面。因为我们双方商谈不下具体赔偿数额,所以法庭建议我们庭外和解,如果和解不成,十天后另行通知第二次上诉时间。当对方律师走出法庭时,我丑陋的侏儒妈妈却冲上去,大声说:“我是杜富贵的母亲。你们要给我们赔偿多少钱啊?”
三个衣冠楚楚的律师笑了。五十岁的妈妈在他们面前如同透明人一般。他们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妈妈像一个七八岁的可怜孩子,站在如同王者的他们面前,曲躬卑膝,低三下四。他们冷笑着问:“你想要多少钱啊?”
妈妈狠狠心说:“这个数!”她对着律师们竖起两根手指。他们面面相觑,微笑着说:“具体是多少?”
妈妈傻笑着,露出参差不齐的大板牙,大声说:“我家要求——两万!”
其中一个律师笑得几乎要绷不住表情。他痛快地说:“好的,两万。我马上把钱给你!”
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凭证和一大摞材料,轻蔑地说 :“好的,在这里签字吧。”
妈妈高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欢天喜地地把两万块现金搂在怀里,激动地神采飞扬。我和李长林边商量对方赔偿问题,边说着话,走出他们的办公大楼。他说,对方赔偿三十万是最标准的做法。他说,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是,他去档案部门调取郭思海这这十五年来在建筑公司取得的工程资质。他说:“郭思海虽然是一个大老粗,但在施工方面却是行家。听他们集团内部人讲,三年前他曾取得了全国建筑最高奖——金花奖。现在他畏罪潜逃,或者是有意识逃避,他们公司竟然全盘否定他是他们公司的职工。哈哈……不过,他施工十五年,哪里留不下他的证据呢?”
妈妈却欣喜若狂地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兴奋地说:“太好啦!那伙坏人赔给我两万块啊!你们看,白花花的银子啊!”
我感觉头脑发懵,浊气上涌,立脚不稳,差点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下来。身边的李长林看我要摔下台阶,一伸手把我搂进怀里。
妈妈,妈妈呀,我伟大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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