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向远方的山顶靠拢,我慢悠悠的走在这条先辈们用石头铺的通往田间的小路上。小路的两边是一块块不规则的田地,田中的水稻已经收割完毕,空气中散发着乡村泥土的气息。
走上一个小坡,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正在忙活的身影,是村里的一位老人。感觉到有人过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回来了?”
“嗯。”我点点头。他也点了点头,然后又忙起了自己的事情。
只见老人左手微颤而有力的抓起一把黄色的水稻秸秆,将它们理顺、整平,并去除其中品相较差者,接着用手掌轻轻拍打剩下的稻杆底部使其平整。最后,老人用两只手握住这束黄澄澄的稻杆,缓缓将其放在旁边。身体又向左转,熟练的捞起了另一束稻杆,将动作重复了一遍。
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便抱起整理好的稻杆,两手握住上部,在地上顿了顿,让底部不那么参差不齐。然后右手食指弯了弯,像勾子一样巧妙的抠起其中较大的一根,以大拇指为引导,这根稻杆便作为绳子飞快的绕了杆束一圈,随即又绕了两圈,最后将杆尾插入绕的圈子中,轻轻一拉,一捆稻杆便绑好了。老爷子像是安抚似的拍拍这捆稻杆的头部,嘴角扬起了一丝满足的笑容。将稻杆的底部分开呈圆状立起,便不会轻易被风吹倒而且也可以更好的得到阳光的照射。
我看向老人后面,已经立起十几个稻束了,夕阳照耀下,像是一群镀金的小人,追随在老人身后。环视一周,其他的田中都是空荡荡的,稻杆呈条状凌乱的倒在地上,两边是收割机走过后的履带印。依稀记得多年以前与小伙伴在田中玩捉迷藏,那时候田野里都是立起的稻束,我们小小的身体可以完美的躲在后面。有的人家在田中竖一根桩子,将一捆捆稻杆以桩子为中心堆成一个堡垒状。年幼的我时常仰望这个像房子一样的“高大的建筑”,觉得这个下面圆上面尖的东西比家里那个方形的房子强多了,于是一次次的想与小伙伴进入“房子”,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们都埋怨这“房子”质量太好了,连点空间都不留。
“喂!”老人的声音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 “后生(年轻人),你晓得弄这个不?”老人对着我扬了扬手中的稻杆。
我愣了一下,虽然我知道这个农事活动在我们这叫“剪杆(杆在本地方言中特指水稻秸秆)”,也知道大概步骤,但印象中家人似乎并没有教过我这个要怎么做。
老人见我没回答,撇了撇嘴:“你们这些后生,啥子都不懂,剪个杆都不会。”
我尴尬的笑笑,试探性的问道:“可是老爷子,你搞这些,有什么用?”老人头也不抬:“啥?你都这么大了,连杆有什么用都不知道?”
“这……”,我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在小时候,杆的确是不可或缺的一种东西:大多数人家都会在床上铺一层杆,然后再垫其他的东西,从而防潮以及增加铺垫物的厚度;简易绑制各种东西时,杆是最常用的绳子;用杆烧火来又快又旺盛,是不错的点火材料;冬天,草枯死时,杆便是各家的牛最重要的食物……
我把这些讲给老人听,他咧开嘴笑了,仅剩的几颗牙直挺挺的立着,脸上的皱纹也因脸部活动变戏法似的一股脑全跳了出来,但却遮掩不住那高兴的神情。我无奈的摇摇头,捡起地上的一根杆,拿在手上晃了晃,然后递给他:“可是现在,差不多也用不上了啊,您看,现在家家户户基本都富了起来,没有多少人还会拿杆垫床;烧火也一般用煤气;槊料绳子结实耐用;还有,种田的也少了,有几家还在养着牛呢?”
老人盯着我递过去的杆,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用不上……”,老人艰难的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带着愤怒,带着不甘,带着无奈,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将那被岁月压弯的脊背弯的更低。一阵沉默,终于,他抬起头,尽力的将腰杆挺直,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原本混浊无力的目光此刻也清晰起来,仿佛能射出光线,将我的灵魂穿透。我只感觉他的身躯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而我却越变越小,这紧张的氛围直压的我难以呼吸。
“哼!”老人重重的冷哼一声,总算把我从压抑中释放了出来。但老人不再看我,而是继续“剪杆”。但这次没有了刚才的那份从容自在,手脚也开始不怎么利落。一边弄,一边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我今年都快要九十了,是快要进土了。人老了,没啥子用,弄这些又可以干啥?是啊,现在也差不多用不上杆了,可我坐不住啊!我从小就开始弄这个,那个什么收割机割的杆没法去剪,只有这口田机子来不成,稻子是人收的,才可以弄。你们没有哪个弄,你们这些后生连弄都不会弄!现在作田的也少了,一块块好田都荒在那里,没得几个想作田的。可这些手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你搞的再差,不成也可以混口饭吃。天天就想着搞大钱,到头啥都没弄到,我看再过多少年你们这些人啥都不晓得了……”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我听不见。
我坐在田埂上,默默看着老人劳作,泛红的阳光打在他身上,时间似乎就这样静止。
终于,到了某一刻,老人抬头看看天,整理好最后一捆稻杆,撇了我一眼,说“早点回去吧,后生。”便抬腿向家走去。
我看着老人背手弯着腰缓缓向前,一步一步,走向小路的尽头,走向灯光零稀的小洋楼林立的村庄。
远处山顶,夕阳完全的落了下去。
二〇一六年十月四日于温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