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老李头就踩着露水往田埂上走。他的解放鞋底已经磨得发亮,却比谁都清楚田埂上每一处凸起的土块。这条田埂他走了六十年,闭着眼都能数出共有多少步路。
"回来啦?"隔壁老王蹲在田埂上卷烟,头也不抬地问。
"嗯,昨儿从城里回来的。"老李头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这土...…有点干了。"
晨雾中,田埂上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拄拐杖的老张头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弯腰拔掉一株杂草。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个老朋友的皱纹。一九六零年那会儿,这田埂上的草皮都被啃光了,现在想想,嘴里还能泛起那股子土腥味。
"老张头,就你这腿还来田里?要是再扭了,咋办?可别说没钱医治。"路过的后生说。
"不来心里空落落的。"老张头头也不抬,继续拔他的草。
老王说:“你这后生还真不懂礼貌,老张头,是你叫的?”
后生说:“他姓张,我也姓张。他比我还小一辈,我还叫他孩儿不成。”
老王听了打了个咳嗽,问老张头是不是他说的一回事。老张头低头不语。老王对后生说:“他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他了解这条田埂的历史,你能了解吗?”
后生讪讪地笑着,借家中有事,径直离开了。
老王转个背向老李说:“你家小李多有出息,成了家也有了小孩。不像他,一个光棍头,灶头营脚背。老了,连个焐脚的都没有。”
说到此,老张头终于抬起头来了。他说:“今一时,明一时。现在低保户比任何人吃香,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不说,医药费比我们多几千报销。小张说的对,说的对。这次住院,我还真的用光了积蓄。”
老李插口说:“老张头。讲不得,讲不得。亲戚知道了你穷得脱裤,看到了都会绕着走。”
“穷就是怂。我承认。”
见老张头这样说,老王、老李都很尴尬。此时,年纪七十多的赵婆子挎着篮子也出现在田埂上。她粗糙的手指在野草丛中灵活地翻找,专挑最嫩的野菜芽。大饥荒那年,就是这些野菜救了她全家的命。
"赵婶,超市里菜多的是,您这是干啥呢?"老王喊道。
"你不懂...…"赵婆子摆摆手,"这味儿不一样。"
日头毒得很,田埂上却还有人在转悠。老李头蹲在田埂尽头,看着自己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城里儿子家的地板亮得能照人,可他就是睡不踏实。只有来到田埂上,闻着泥土的味道,这颗心才能落到实处。
这些老人和土地之间的羁绊,是浸在骨头里的。饿怕了的人,永远会把粮食看得比命重。而侍弄了一辈子土地的人,终究要把自己的一把老骨头,也埋进这田埂旁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