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尾祭】
大邺都城多年前就没有了宵禁一说,今晚是春尾祭,盛况比寻常更是不同。
街市上的门楼两旁挂着参差错落的花灯,满街的货架上也有卖的花灯,有纸扎的也有纱质的,讲究些的就华丽繁复,朴素些的也是难得的喜人。
因为是祭春,各色各样的花灯都是花草模样,即使有些不是,上头也画满了灼灼桃花、滟滟杏花、粉嘟嘟的八重樱、鲜妍的垂丝海棠、红山茶、晚山茶和玉兰花之类。
天幕原是藏蓝色,花灯点起来的时候,满街高低错落的灯火光映得天色都璀璨几分。
文徽刚用过晚饭,师兄同她一起吃的。在三层阁楼上俯视着满城灯火,远远近近都是姹紫嫣红一片春,虚幻地那么不切实际。
用温热的栉巾擦净手,放在一边。冷拓站在她面前邀她下楼,灯火映上他的脸,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火,灼灼地绕不开。“我们也下去看看吧。”街市上人声鼎沸,他的声音不高,恰好够她听见。
下得楼去,满街上都是人来人往。女子们妆饰地很娇妍,有三五伴着的,也有同她这般两个人的。道旁的摊贩货架前都挤满了人,卖些香粉胭脂首饰果点,也有花灯小吃各色样等。
她留神看到一盏走马灯,仕女图勾在上头,精巧可爱,冷拓买下来递给她,她看起来很欢喜。昆仑山上没有这些小玩意,她还停留着孩子式的好奇。
并路走着,前面的人拥挤地出奇,半大孩子居多,他们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吹糖人呢。老伯正在做孙猴,衣着光鲜的孩子神气很骄傲,站那等着。其他买不起的小孩子也眼巴巴瞧着,舍不得走。老伯也不赶他们。
孩子们推推搡搡的像猴子一样不得安生。文徽正待要走,冷拓拉住她,不露声色把她护在身前,声音就在她耳边,“先别走,等会有好看的。”她也就停下来等着,不知道会是什么好看的。
猴做好后,孩子们明显眼睛更亮了,像是在等着什么。只见老伯在猴背上敲一小洞倒入些糖稀,再在猴屁股上扎一小孔,让糖浆慢慢地流出来,下面用一个小江米碗接着。
看到这儿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发出欢笑的呼声。老伯递给等着的小孩,眼睛看到她,向她笑着说,“这叫猴拉稀,这些小崽子们最爱看。姑娘要不要?”
她自然感兴趣,拿到后,用小江米勺舀碗里的糖稀吃,她边走边吃,不能分心去看人,都是冷拓一手领着她,看见糖稀快要冷却凝固,他笑着指点她连糖人孙猴以及江米碗、勺一块吃掉。
文徽吃的腮帮子鼓囊囊,眼睛里都是满足的神采。她看冷拓一手提着走马灯,又拿着些大大小小的点心,觉得他看起来有少见地温暖。渐渐走到了城中最繁盛的所在,人格外地拥挤,即使有师兄护着,难免还是有些狼狈。
她无意中抬头,翻飞的檐角灯火映入眼帘,她却隐约发现不远处的天空有些异样。光映在那一片天空都被扭曲,继而形成一种淡金色的符咒样式覆盖下来。
她慌忙去推冷拓,示意他去看,然而再去看的时候毫无异常,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看多了灯火,眼睛恍惚了。
余下的时候她心里存了这个影子,意态上有些心不在焉。冷拓见她好似有些累了,于是送她回去。这一逛再至家,时辰已经很晚了,檀娘早已睡下,听见她回来的动静,张罗着要起身,她忙按着让她不要忙。囫囵洗漱过就去睡了。
屋外星斗满天,黯蓝幽亮。外头人声渐渐淡下去,她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确信她不是看错了,又疑心出现异常的那片天空好像就是那山海司主宅邸的方向。想着明日要去取药材,翻来覆去更没个睡意。直挨到几近凌晨,才勉强合上眼。
第二日自然起得晚些,檀娘做了青团子,放在苇叶上排排好,碧绿的色泽看起来很是清爽。是艾草汁浸染的面团揉的。习俗是清明时节前后吃这个,不过檀娘不拘时候,想吃了就给做。
软烟罗上绣的松风林下鹤已经有一半完成了,她心里藏着事,今时再绣的时候总不太顺手,一上午过去进度却大不如前。
午饭也是草草用过,约定的时间还未到,她原是有些焦躁,像小猫爪子挠在心里的那种不得劲。
待在屋子里觉着憋闷,她向宅邸的方向慢慢走去。绿树荫浓,即将入夏,掩着人家的门户巷口,越发觉得路难认。待终于走至宅邸的两扇黑油门前,她反而定下了心,去扣那兽首门环。
黑油大门吱呀一声在她面前应声洞开,这次却有人迎着她,是上次来的时候打过照面的年轻男子,依然毫无表情。侧着身将文徽让进门里。
他在前头引着她,穿过几道回廊,停在一处林木掩映的月洞门下,“你进去吧。”说罢自己回身走了。
藤萝从墙头压下来,密密层层遮住了视线。她弯着身折进门里,转过一处假山,被眼前之景震撼地说不出话,只觉得一切言语都是错。
眼前是一整片丝带般纤长的浅水湖,清澈见底,水底皆是洁净圆融的鹅卵石。湖岸两边都是篁篁翠竹,高大扶疏,遮天蔽日。
微风过处,沙沙地声音不绝于耳,满眼的绿意压过来,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湖一直延伸向稍远方的半山楼阁,没有桥,只有一条稍低于水面的镂雕汉白玉石道。隐在水下,像一条玉带。
她踏上去,鞋袜皆湿。索性脱了放在岸边,提着裙角慢慢走过去。汉白玉石板刻了云纹鸟兽,虽在水下,却不觉得滑。脚心处磨擦着石板略粗糙的质地,硬实而笃定。
走了些许时候,终于到了对岸,顺着砌出的高低错落的石阶拾级而上,将要进入阁楼,突然窜出一道白影,惊地她猛退一步,脚底踩空,那一瞬间她本能地滑出袖里金针,连着天蚕丝钉在阁楼廊柱上,方才止住了她坠落的趋势。
稳住了身形再去细看,原来是那只通体雪白的鹿,优雅地站在山石上,俯首看她。眼睛里湿漉漉的,见她站住了,侧着脑袋朝她一动,仿佛在笑一般。
她收回金针,尝试着对鹿的脑袋摸了一把,整理过衣裙进入阁楼。八面窗都是敞开着的,四面风景尽收眼底。她不及细看,只凝着斜倚在窗台前的红衣男子,不知作何反应。
她从未见过有哪个男子穿过这样红艳如血的颜色,风落落地来去,宽大的袖拓出一个飘逸的弧度,黑发散在风中,妖冶地近乎圣洁。
白日下看,他的肌骨白得有玉石的质感,青色的经脉历历在目。像青玉的碗中泼上了奶白的浆汁,无收无管。
他手中的书放在一边,迎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像踏在她心上,她听见疼痛的声音。
她欲退不退的,他已经走到身前,阁楼里对穿的风很大,撩乱了她的发,几乎和他的缠绕在一起,清苦的草药香气也游移在身畔,分不清是他的抑或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