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冬月十二,明昭出嫁,落川降了一场大雪。
吉时刚至,女官搀扶新妇上轿,寒风倏地吹开红盖头,不多时便飘起了雪。她温顺地低敛着眉目,如玉的脸庞上笼了一层薄薄的喜色和迷惘。宫中常为她梳头的老嬷嬷忙说,落雪是好兆头,寓意公主与夫君恩恩爱爱,和睦到白首。
永都骑着马在轿旁护送,她回来到出嫁不过短短五个月就听闻东陵局势大变,主君暴猝,李瑾瑜继承了帝位。
上轿前,永都问她可愿嫁吗,若不愿他定不放了她。说这话时,他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温热的不像话。
永都少年时就武艺不凡,精通兵法,在战场屡建功勋。那时她还年幼没有玩伴,父皇就常命永都进宫陪她,他虽常在沙场杀敌,可褪下兵袍就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对她的胡闹每次都笑得温和无奈,她总使各种坏心思捉弄他,故意爬上很高的树,从上面跳下来试他能不能接到自己。
他不爱说话,自小便是这样,可明昭知道,即便所有人都骗她,唯独永都不会。
他知道她在宫中寂寞,所以常常带外面新奇的玩意给她,甚至悄悄带她出宫,即使父皇怪罪也不怕。一次他们两人都被关了禁闭,她待在屋内忽听到窗外有动静,掀开窗户时竟看到了永都。
他靠在窗边,似乎待了许久,身形消瘦却格外坚定。
她疑惑的看着他和他递给自己的莲花酥,永都蓦然笑了,“我的轻功可不只能用在战场,陛下那么疼你不会舍得关你很久的。明昭,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时,他的眼睛漆黑而明亮,像夜幕里的点点星光。
那时明昭还年幼,并不懂得他的陪伴多么难能可贵,那不是仅仅翻过的几道宫墙,而是在任何境遇中都不会放开自己的手,那是依靠。
此时,她嫁衣如火,看着陪她长大的少年,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永都,我喜欢他,若嫁的人是他,我是愿意的。”
到了东陵,明昭看到整个皇城都挂满了火红萤灯,在漫天飞雪间愈发耀眼夺目,她拂过身上嫁衣,笑靥如花。
行完了立后典礼,她被扶入殿内,直到夜深也没有人来掀她的红盖头。元夕从旁担心不已,明昭却只是呆呆的看着门外,雪落到宫廷的飞檐楼阁,翠竹红墙上,外面的寒风随着推开的殿门灌入。她枯坐了一夜,手脚冰凉,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日,明昭特意穿了袭红菱纱,看着镜中的自己,容颜白皙,眉眼精致。元夕从旁整理她的发饰,不禁道,“殿下从未如此用心打扮过,这便是艳压群芳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宫女太监都跪在殿外等候调遣,明昭轻轻搁下眉笔,“这些宫女只派他们做些杂物就好,我近身之事还是由你负责。”
“是,公主放心。”元夕为她理好头饰,“公主,皇上刚登基不久,朝政还未稳,昨夜许是政务繁忙才不来的,奴婢听说……”她快步关了殿门,凑到明昭耳边悄声道,“听说先帝暴猝走的蹊跷,如今涵王在朝堂独揽大权,他的女儿容华贵妃又甚得皇上宠幸,不少人都说……”
“元夕,这样的话往后莫再多言,免得徒增是非。”
“是,奴婢再不说了。公主也不要担心,您既是落川的公主又是东陵皇后,身份尊贵。况且无论如何奴婢都会陪在您身边的。”
“我知道。”明昭握了握她的手,挑起眼梢微微一笑,明亮的雪光映着绝美的容颜。
“你说这样打扮他会喜欢吗?我还从未穿过如此艳丽的衣服。”
“殿下这样美,任谁都会动心的。”
去东宫前,她看了看这座宫殿,听元夕说这是他专为立后所盖,宫内一切皆是精雕细刻,奢华至极,但她最喜欢的却是宫殿的名字。
长倾殿。是他所起。
朝朝长思,暮暮长倾。
东宫偏殿的门楣上还挂着红绫和朱红的六角萤灯,进殿她一眼便看到坐在雕镂屏风后的女子正在穿戴梳洗,白色晨衣洁白如雪却刺伤了她的眼。
她一动未动,有些晃神,还是元夕清咳一声,殿内人才注意到她,闲闲站起掀开珠帘向她随便行了个礼。
珠帘散落,露出一张精致的容颜,行完礼她直直看着她,那双明艳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敬意,相反她感到了深深仇色。
“陛下呢?”明昭不想与她纠缠,直接问道。
容华却笑了,“昨夜陛下在我这里好睡,随身佩剑都在这,现下还未醒呢,皇后娘娘还是请回吧。”
这笑中夹杂着几分得意,明昭挑眉,抚了抚头上玉钗,“那我便在这等吧,听闻贵妃宫中的清露茶最好,喝茶赏雪该是不错的。”
“皇后刚从落川千里迢迢来到就知道这么多。”她阖眸,遮住一眼的恨意,“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陛下肯给你皇后之位无非是为了借你们落川巩固东陵的势力,你休要对陛下有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贵妃怕是眼花了吧,这满城的萤灯是我与陛下的一个承诺,现在他已为我兑现了,况且方才我在外面远远看了眼你那承欢殿,和新殿比起来可是差的远呢。”明昭也不客气的回道。
“你!”她像是气急,明昭不屑理会,刚抬脚往殿内走,她突然拔出搁在架上的剑,剑锋凛凛,乍见寒光。元夕边道护驾,边挡在明昭前面,明昭一晃看到容华嘴角似有一丝笑意方觉不对,忙道,“快拦住她!”果然她手里的剑锋一转划向自己的手腕,霎时流出殷红的血。
殿内瞬间乱坐一团,容华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分明是想将里面的人吵醒,嫁祸于她。
果不其然,转眼之间,殿门猛然被人推开,明昭踉跄了两步,眼看着李瑾瑜伸手将容华护在身后,冷冷的看着她。
算起来,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见到他,他眉眼只添风霜,清瘦了许多。
那荣华靠在他怀里哭哭啼啼,他揽着她没有做声,只是一直看着明昭。许久方缓缓开口,冷声道,“皇后,你为何伤人?”
皇后?
明昭心中猛然间酸酸涩涩地疼,那句阿昭,她在心里反复回想,经年不辍,千千万万遍。她尚记得那时的那个吻,羽翼般温暖轻柔,无限爱怜深情。却为何?
“你知道,我没有!”她急着上前解释却被他抬手一挡跌到地下,头上一支玉钗摔得粉碎。明昭有些不可思议,心里钝钝地疼,抬头望进他的眸中,里面却是漆黑幽暗深不见底。
看着扯碎的红纱,往日种种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愚昧。
她看着李瑾瑜的背影,他紧攥的双手,听见容华娇滴滴的说陛下进日为了先帝忧伤过度,切不可为这等人生气时敛下眼眸突然就笑了,弯着眉眼缓缓出了东宫,元夕想扶她上轿她亦不肯,只一步步朝回走,路上的宫人看到她的模样,皆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远远地退到一边。
她失魂落魄出了东宫,可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李瑾瑜也从宫里走出来,容华将绷带撕碎凄声喊他,他亦未回头。
入夜。
天幕流云疏卷,殿外灯火像是揉碎了散落到人间的星光。
她将宫人都逐出去,一人坐在殿内,忽闻阵阵酒气,秀眉微蹙,徐步朝殿外走去,但见李瑾瑜衣衫凌乱地站在镂花红木门外。她慌忙走过去,晃了晃他的衣袖。只见这不省人事的人猛然睁开了眼睛,狠狠地攥住她的胳膊,迷离深邃的眼睛像极了猛兽。
李瑾瑜不由分说打横抱起她走入殿中,把她甩在床榻上,接着便覆到了她的身上,温热的气息混杂着阵阵酒气,尽数洒在她的颈上。这样的他是明昭从未见过的,她有些害怕,抬手去推他,可李瑾瑜却攥住她的手,将她的呼喊都隐在唇间。
纱帐散落,隐隐遮挡着相拥的身体,明昭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疼得流下了眼泪。
她从未想过,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身上的那人明明没有意识,可看到她在啜泣,他却伸出手拭去她的眼泪,喃喃地唤她,“阿昭,阿昭……”
隔着重重帷幕,轻轻浅浅的纱幔被风吹得翻起,空气中隐约散进深宫里开得繁密的梅花香气,琉璃窗花上贴了细细的绢纸,冷月之下,幽若的阴影经琉璃折射,在偌大的宫殿里斑驳呈现。
依稀间,仿佛回到长街上,灯火通明,丝竹喧嚣,他拉着她,身后火红的六角彩灯高悬,绵延了一路。
明昭不知道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多久,他只是吻她,并没多余动作,第二日待她醒来时身边早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