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福娃,福娃。”含含糊糊的喊声从西屋传来。
福大娘躺在床上没有动,但她的意识仿佛在整个屋子里绕了一圈,她听见自己在说:“老爷子又做梦呢。”外面天还是黑的,不过已经到端午了,天亮得早。那么,现在是两点,还是三点呢,人一老,觉也少了,又不愿多想什么事,只好干熬着。
屋后的鸡叫了起来,隐约地外面也有几声鸟鸣。“福娃,福娃。”老爷子的叫声又来了。福大娘皱起眉头,她打从心底里讨厌福娃这个名字。
福大娘原本有名字,她大名叫秦福珍,从前人们叫她“珍娘”,或者“秦嫂子”、“秦婶子”。后来,也许有一二十年了吧,家里的田又被村里收回转租出去了,老爷子的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渐渐地他掉光了他花白的头发,他的牙齿,还有他的耐心,身体也萎缩起来,他一天到晚地只坐在门口看着那些机器播种、洒农药、收割。终于有一天,他大叫一声“我的粮食哎”,昏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后,右边身子就不灵便了,脑子也时不时的有点糊涂,但是他还是记得每天要到大门囗看农田。然后,他嘴里总是嘀咕着:“福娃,福娃。”要是没人理他,就发脾气,扔东西,或者从轮椅上瘫到地下去。
福大娘没办法,只好不时地回应他,于是外人也开始称她一声“福大娘”。其实她心里明白,他嘴里叫的、心里念的是他那个出生后只活了两天的儿子,不是她这个拖油瓶。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她的母亲背着出生了才几个月的她逃荒到这个小山村。小村子很美,三面环山,一条小河从村子里蜿蜒而过,但是村子里的人却很穷。
母亲在她四岁时正式嫁给了老爷子,在她六岁时才又怀上孩子。而在快要生的前几天,母亲躺在床上对她说:“福珍,你叫他爹的,你爹会养你的。以后你要勤快点,他对你好,你以后也要孝顺你爹。”然后,她转过头,殷切地望着坐在床那头的男人不放,问道:“是不是,她爹?”
年轻的老爷子窘迫地点点头。但是母亲对她一个人的时候却说:“珍儿,娘恐怕过不去了。你一定要赖着你爹,听他的话。但是,要是他打你,你就躲去三婶或者村长家去。”
她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脸:“才算有日子过,又遇到灾年。你一生下来,你父亲就为你取好了名字。福珍,你一定能好好活下去!”她拉着她的手,握紧,“一定要好好活!为了你父亲!他为你去买细粮,半道上被土匪抓到就打死了。”她的脸上有哀伤和痛苦,但已没有眼泪。
福大娘害怕,紧拽着母亲的手不放。母亲挤出笑容,说:“别怕。”
可是说别怕的母亲过了几天就死了,她想拽紧那个她叫爹的人,他却总是对她说:“滚,晦气鬼!”
于是,她想法子做更多的活,担忧家里再住进一个女人,抢了她这个小孩能做的事。然而,男人却仿佛成了别人嘴里的浪荡子,经常不着家了。不过,他每次回来,倒是带了不少粮食、肉食,于是她又有了另外的害怕。因为那几年,饿死的人太多了,她实在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吃食。
她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害怕着这个,担忧着那个,好像很长很长的岁月都没有能安宁。“但是,他终是养大了我,所以不管怎样,我现在该好好照顾他的。”福大婶翻了身,侧卧着蜷在床边,她只是觉得无依无靠,心里空落落的。
2.
“福娃,福娃。”一声大喊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也惊醒了又打了个盹的福大娘。
她连忙下了床,顾不上有些酸疼的腰,穿上鞋就跑到老爷子的房里。老爷子这次真的醒了,正努力地瞪圆了他那双浑浊的眼,他模糊地感觉到有人来了,就用还灵活的左手不停地拍打着床,嘴里不停地骂道:“不孝子,不孝子,你个不孝的子孙啊!”哀叹悲吟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新建的房子就是这点不好,空荡荡的回音让人听了难受得紧。福大娘赶紧从卫生间里等了热水,端到老爷子身边。她庆幸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她脱掉他的衣裤,用毯子盖了,吃力地把他从大床上挪到旁边的小床上。
这小床本来应该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昨晚,她把要卤的肉,还有包的粽子全部弄好,倒进锅里,又把火引起封好后,就快半夜了。人老了,干点活是越来越慢了。老爷子的呼声让她头疼,又担心自己翻身的声音吵醒了他,她就回东屋睡了。夏天到了,夜短日长,已经不必像冬天那样陪夜,而且福大娘每天醒得也早。
今天的失误,只是因为她昨天太累了。她帮老爷子擦洗好,穿上干净的衣裳,虽然老人已经瘦了许多,但是一番折腾后,还是让她气喘不已。她身上已经冒出虚汗,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福大娘让老爷子把他的左手搭在她的肩子,全身都靠着她,她搀扶着他,小心地把老爷子挪到了轮椅上,然后把他推到门口的水池边。
外面已经大亮了,她让老爷子嗽了口水,又给他洗了脸,然后又推着他到东面白果树下的石桌前,倒了杯开水放在他的左手边。
她说:“爹,等会吃早饭,我先把粽子拾起来。”
“打蛋,多放糖,嘴里没味。”老爷子萎靡不振地说道。
福大娘扶着腰也有气无力地回道:“好的哦。”
然后,她气噗噗地先回到老爷子的房间里,把床单还有老爹换下的衣服浸泡到洗衣机里,又把床单下垫着的一次性医用床单丢掉。她看了看棉絮,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早了点,还是等娟她们来了再搬到外面晒吧,也不知今天天气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走到厨房洗漱好。然后才把大铁锅里卤了半夜的肉都盛了出来,又把煮好的粽子一串串晾放到筛子里,再把两个锅子洗干净。
她舀了两瓢水倒到右边的锅中,再慢慢地走到灶下,用灰埋熄了里面火坑的火烟,加了把碎草放在外面的火堆中,用烧火棍翻了翻。呼的一声,火苗窜出了,草就烧了起来,她又抓了把树枝扔到里面。
她打了六个鸡蛋,盛了四个,加了许多糖,端给了老爹。剩下的两个留给她自己。她还剥了四个甜粽子,用白瓷盘子装了,也端到桌上。她坐下来拿起筷子说了句“吃吧”。
福大娘吃完鸡蛋后,又吃了一个粽子,发现老爷子用勺子才颤微微地吃了两个鸡蛋。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不小心,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不开心了,他可能就要把碗扔掉了。
福大娘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太阳已经爬过了树梢。她忽然想起母亲曾教过她的几个字。“她曾经讲过,说太阳升到树梢是个什么字的呢?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想不起来了。后来搞运动,学语录,我还想那扫盲的高知青是我亲父亲就好了。”福大娘想着自己从小就像根野草,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地,傻子般疯子似的就这样长大了,又无端地变老了,她难过了起来。
这时,老爷子说了句什么,而房间里的老人机也响了,福大娘恍惚地望向他。老爹用勺子点点盘子,于是她把盘子往他手边推了推,起身回屋接了电话。
3.
电话是大女儿娟子打过来的,福大娘只听见电话那头,大女儿的大嗓门,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劈里啪啦地讲了一通话:“妈,我今天不回去了。凤奶奶又来缠着我要钱了。我要是回去,不知道她又要干出什么事来呢?”她咒骂了一句,继续说:“让小娟带点粽子给我。妈,我过两天就关了店门,直接上凤那儿去了。凤……”
娟子的话还没说完,福大娘就听见一个老太太呼天哭地地喊声:“你个不要脸的……”同时,她听见女儿的尖叫声:“你想干什么?你干什么?你还想要钱,你怎么不问你儿子要去……”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福大娘心口一阵阵抽疼,她跌坐到沙发上,手机也扔在了上面。大女儿婚事不顺,她觉得全是自己的责任,是她不懂得怎么做事才是对的,就无可奈何地放任了许多事情。
当年,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和隔壁家的庆山结婚的。庆山比她大两岁,家里兄弟三个,他是最小的,兄弟之间还有两个姐姐。庆山的妈妈常常对老爷子说:“吃点东西算什么,哪怕让福珍住到我家也行呀。”说完,她就呵呵地大笑,老爷子倒不开口了。
可是没想到,后来,庆山的两个姐姐先后嫁给了当兵的,然后把十八岁的庆山也弄到部队里去了。再后来,庆山妈就变了脸,遇到福大娘,再也不拉着她的手说她有福气了,也再不会今儿送把韭菜明儿送把葱地过来了。
福大娘十八岁的时候,老爷子从外面领了个小个子男人回来,四四方方的脸,老实巴交的样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其实男人也不算矮,有一米七的个头,与现在的年轻人不可比,但在当年应该算不错了。可是福大娘却有一米六八的个头,而且男人也瘦得太厉害了,风一吹,都快要被吹走了似的。
老爷子却说:“养一养就好了,你别看他瘦,勤快着呢,以后你准有好日子过,你是个有福的。告诉你,外面已经有人分到田了,好日子要来啦!”
那时的老爷子还很年轻,才四十多岁,他兴奋地转过头去,对男人说:“你以后跟我们的姓,也姓秦,就叫秦得胜。过两天我请村长打个证明,领个证,办个事。你记住,你今年二十岁了,可不是十八岁,懂不懂?”
男人不安地站着,一只脚一只脚地往后缩,一边缩一边点头。福大娘已经记不清她那时的心情了,可能认为事情不该是这样,又觉得事情本来就该是那样。不然,她又能怎么样呢?
要分的自留地也终于分到了户,那时候,福大娘已经怀了大女儿娟子快要临盆了。分到地的喜悦也藏不住她害怕的心情,可是丈夫一天到晚只知道闷着头去集体种地,然后回到家再种地。而老爷子种完地,喜欢到处溜达,要么卖了野兔子打二两酒喝了睡觉。
4.
福大娘也没有个知心的朋友,从小到大好像就她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玩。有时候,遇到赤脚医生,她也会问两句,赤脚医生说:“没事,好着呢。”
最后,不禁让她怀疑起怀了孕要生孩子的不是她,而是赤脚医生。
就这样自己哄自己开心了两天,终于她也顺顺利利地生下了大女儿,虽然疼了两天像疼得要昏过去了。丈夫和老爷子很失望,福大娘倒很开心,好像她终于拥有了一个知心人,虽然这个知心人还只是个在吃奶的奶娃娃。
她关心这个奶娃娃的一切,饿了吗,冷了吗,热了吗,开心吗?其实她内心也不知道想让她长成什么样,没有模仿的对象,也没有想象的空间。她只一心盼着她开心快乐,至于如何能让她开心快乐,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对着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大女儿,在她十來岁的时候,做娘的就有些害怕她了。她觉得大女儿其实也像个没人管的疯草,自顾自地漫无目的地长大了,望着十八岁的说着要出去打工的女儿,她没有勇气说出反对的话。
“也许她本就不属于小山村,也许她就该走出去。难道也让她找个像她父亲,像她爷爷的人嫁掉。她要出去就出去吧。”她想。
她和女儿都没想到山里的野菊并不适合栽在彩色的霓虹灯下,更没想到语言的烙印是那样深刻。即使后来有了一批又一批地年轻人外出打工,人们还是不愿给第一个出远门的人翻案。就像大女儿的婆婆,一不高兴她就会跳起来骂她:“年纪轻轻时就不是好货,xx!”
大女婿又是个立不得起来的,从前靠着老子娘,结了婚后就靠老婆顶在前面。老婆和老娘一吵架,他就溜出去赌博,越赌越大,半个家产都赌没了。大女儿气得和他离了婚,公公也急得死了,他一个大男人躲债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剩下一个养也不好,不养也不行的婆婆,大女儿还有女儿要照顾,那个时候,外孙女也才上初中。
“哎,大女儿苦呀,婆婆又不知理。”福大娘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帮不到女儿一点忙,她不停地叹着气,觉得浑身上下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想,做个女人活得太难了,活着到底为什么呀?她想不明白。
可是她心里虽然这么想着,手却去摸手机,碰着了拿起来,打开翻盖,虚眯着眼找到小女儿的号码,拔了过去,慢慢地说道:“小娟呀,凤的奶奶又去找你姐姐了,你去看一看吧。打个电话让你堂哥也一起去。”
小娟嗯嗯地答应着。
“没事的话,你早点带小志来吃饭吧。”
挂了电话,福大娘的心还是不能安宁:要是给老太太钱吧,她觉得女儿委屈;不给呢,又觉老太太又可怜。真是个可恨的人,做人真难。又想到让小娟喊她二伯家的堂哥一起去的,到时也要让小娟带点东西给他。这样一想,又觉得难怪人人想生儿子,丈夫得胜有兄弟五个,当年是穷,现在就好了,有点事,一喊就成了。娟子在县里开店,要不是她这些堂兄弟无形照应,她一个女人就更难了。
福大娘还在想七想八,“啪”的一声,有盘子掉地上打碎了。
5.
“这个老爷子。”她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走到门外一看,果然,装粽子的盘子打碎在地上。
福大娘生了气,她一边扫地一边数落:“你就不能喊一声吗,我年纪也大了,一天不如一天了,你要活得舒服,就不要这么糟蹋人。”
“你把我烦死了,你能得什么好,你说。”她突然想起来,盘子里的粽子都没有了,急忙问道:“爹,你是不是把三个粽子全吃了?是不是呀?你最多只能吃一个!”
“剥了。”
“剥了就要吃掉吗?我不过是……”福大娘说不下去了,她不过是看那么大的盘子放四个粽子好看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转到他的右边问道,老爷子不说话,她又问道:“你要不要上厕所?”
老爷子也不理她。福大娘急了:“爹,你要做什么就叫一声,难过也要说。有个什么事,我一个人可没办法弄,你听到没有呀?”
“不然,你别怪我不理你,就是到最后也不帮你收身,不给你办大事。”福大娘威胁道。
满脸不耐的老爷子听了,挤挤眉头,像是听明白了,他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又一边说道:“不孝子!”
“是,我是个不孝子。”福大娘回道:“不然这个月也不过才初五,你就打碎了这么多盘子碗。你又不要我喂饭,我是不孝子,上次就差点被你推倒了。我摔坏了,看你怎么过哦?”
福大娘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吩咐道:“你要做什么,要喊我。我就在厨房里。”
福大娘倒了碎瓷片,先去按了洗衣机。又到井边把两个果篮子拉上来,篮子里装着油桃、枇杷、李子。然后,她才回厨房忙午饭。她煮了一锅咸鸭蛋,把几个凉盘拼好,切了配菜,最后淘米蒸米饭。
炒菜也弄好了,一切忙完了,福大娘先去老爷子那边,扶他上了厕所。她想把他推到屋子里来,老爷子不愿意,他固执地说:“晒晒,没人气了。晒晒,弄口热呼气。”
福大娘觉得有点热,怕晒坏了他,可是老爷子坚持,她也没办法了。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要到十点半了,她把洗好的衣服被单拿出来晾好,最后还是把棉絮搬出来晒了。老爷子垫的这个絮有十六斤重,平常的棉絮只有八斤,搬容易,要晾到衣架上去却很难。
福大娘发现有许多事她越来越怕做,越来越力不从心,可是她又不忍说,女儿们没有空,她们也到了最难的时候。丈夫呢,快七十岁的人了,跟着做装修的二女婿跑进跑出,心里也是想着帮他们省一点是一点。
她坐下來歇了一会儿,等不那么喘了,打了个电话给小娟,问道:“你们到哪儿了,你姐怎么样,她来不来?”
“来了,来了,我们都来了。”
6.
两个女儿带着小志回来了,大女儿还拖了个大行李箱。她一到门口,把箱子一放,就把老爷子推到屋里来了。
小志叫着老外外,他呵呵地咧着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假牙。娟子看着老爷子,虎着脸说:“爷爷,你以后要听我妈的话,知不知道?”
老爷子只望着小志笑,她扳过他的脸,又大声问了一遍:“你听见没有?”
“好,好,好。”他仍然笑着。
小娟说:“你听他的,只有你降得住他,我们走了,你看他听不听?”
娟子就对福大娘说:“妈,你管爷爷愿意不愿意,这么大的太阳,就该把他推回来。”
“我也想什么都能听我的呢。早晨我接了你一通电话,坐沙发上歇了会,他吃饱了,没来得及给他纸擦嘴,他就把盘子扔地上了。刚才我想推他进屋,他说要晒点热气,我也不懂怎么做才好了。”
“哎,真是服了你们。”
“他早上吃了四个蛋,还吃了三个粽子,把我吓死了,他像没事人一样。”
“肯定伤了,中午只让他喝点汤吧,晚上喝点粥,万一不消化,晚上就难过了。”小娟说。
“再说吧,你们在,他倒听点。不然你不给他吃,他就要骂了。”
“反正要多注意,吃伤了就不好了。凤昨天查出怀孕了,我坐下午三点的车去看看她。”
“多长时间了?”
“才一个多月呢。”
“那要好好注意,前三个月不能大意。”福大娘说,“先把要带走的东西整整好,然后再吃饭吧。”
“行。”姊妹俩说道。
福大娘想了想,又小心问道:“凤她奶奶怎么办的?”
娟子愤愤地回道:“给了她三千块,还能怎么弄?”
“哎,老太太也可怜。”
“她可怜,我也不好过。今年她都来了三五趟了,现在做服装几乎没生意了,我自己都要讨债去了,哪还有钱给她。”
福大娘焦急起来:“你店也不开了,以后怎么办呢?”
“就帮凤带带孩子算了,让她开工资给我。”
“你这个脾气,向女婿伸不出手吧。”小娟说。
娟子长叹一口气:“那还能怎么办,孩子总要帮忙带一带的,等过了两年,到超市或者商场找个工作,糊日子吧。”
“还有你,”娟子对妹妹说,“小志也高考结束了,你可以去帮妹夫错错忙了,让爸爸回来,妈妈一个人照顾不了爷爷。”
福大娘也心动了,于是就没说话。小娟皱着脸,为难地说:“还不知道小志考到哪里呢?”
“不管他考到哪里,反正不需要陪读了。”娟子提高嗓门,盯着妹妹说,“爸爸在工地上也很辛苦,你去了,重找个人管材料,你接了帐目,妹夫也轻松,你也放心,何乐不为?”
小娟低头小声地说:“爸爸可能还不愿意回来呢。”
娟子立刻说:“我们每个人每月也上交点生活费,意思一下。”
福大娘忙摆摆手:“不用,不用。现在我们还不需要,大田没了,屋前屋后还能种点菜。三亩田,一年二千多点的租金也够买米和小麦吃了。”
“又不能光吃米哦,还有生活方面,煤气水费电费,想到哪里,哪里不要用钱?”小娟嘟着嘴说。
“你别管了,我们商量了来。”娟子说道。
福大娘回了句“我们还有点积蓄”,女儿已经走开了。福大娘一时心里又是欣慰,又有些酸楚,她想到丈夫能回来,觉得家里像有了依靠,同时又担心小女儿吃不了工地的苦。
7.
福大娘满腹心事地吃了中饭,送走了女儿们,小志说和同学约好一起出去玩,小娟正好送姐姐去火车站。于是下午的时光,又只有福大娘陪着老爷子坐在树荫下晒太阳。
老爷子中午真得只喝了点杂烩汤,所以他睡了午觉起来,就嚷嚷饿了。福大娘冲了杯麦片,又打了杯西瓜汁给他喝了。他还是想吃东西,福大娘就拿了个桃子让他啃,老爷子其实不想吃,但还是接了过去。
傍晚的时候,福大娘乘太阳的热乎劲弱下去,到门前菜地里挑草。从前如果要除草都是乘阳光最强的时候,挑好的野草放到太阳底下爆晒,把它们的根晒死了才行。现在福大娘自己都已经受不了那样的爆哂了。
忽然,她想起她的小女儿小娟。小娟比姐姐小了近十岁。那时候,开始实行包产到户,这可是真正的分大田呀,人人都那么兴奋,仿佛生活一下子有了希望,枯竭的河池注入了新的活水。所以等计划生育的政策也传来时,望着男人渴望的眼神,她没多思量就说道:“好吧,那就再生一个孩子。”
虽然生下的仍然是个女孩,一家子人还是喜悦的,人生里值得回味的也就那几个片刻,小娟的出生也能算一个了。她看着这个小婴儿,再望望外面那爬在树顶上的小女孩,心想:“最起码我有个对照,最起码我知道生活里女孩子要学些什么才能应付,这个孩子应该比她姐姐做得好些吧。”
她六岁就上了学,回来学着做家务,到田里干活,生活上的方方面面,福大娘都教给了她。福大娘管她也管得严,她认为这才是为女儿好,她觉得对大女儿有愧疚,没有好好管过她。
直到小女儿长大后,畏畏缩缩,每天只想待在家里,不愿与外人交往,即便是村里的人,她的同学老师,她也不想过多接触,她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事。
“儿孙自有儿孙福。”福大娘闭上湿润的眼,“想了又有什么用呢?”
过年的时候,丈夫跟她说:“二女婿在外面瞎胡闹。”
丈夫倒是点了二女婿几句,没想到二女婿对他说:“丈人呀,做生意难呀。你陪别人出去,你不能不合群,你独立独行,人家不把你当一个圈子里的人,下次有生意就不带你做了。”
“我也难啊,我只跟在人后面干点小活,连喝汤都算不上,人家能叫你一起去喝酒,算是看得起我了,我能反过去打再生父母的脸?”
女婿一脸保证地对老实的丈夫说道:“我的老丈人,你放心,小志都那么大了,为了儿子我也不会乱来,是吧?有的事,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千万不要告诉小娟。你也知道的,小娟还是小孩脾气。”
丈夫说完,就怔怔地望着福大娘。福大娘心里不舒服,可又能怎么样呢?她也只能对丈夫说一句:“又能怎么办呢,就这样吧。”
现在,她看着眼前的野草发慌,想到过不了多久,如果小娟去了工地,如果小娟发现了二女婿在外面花天酒地,怎么办?又不能先和她说说这件事,她狠狠地拍着地上的草,心神不宁起来。
当她晚上坐在白果树下喝粥时,她还在想着这件事,却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想告诉老大,又担心大女儿的爆脾气,藏不住事,反而把事弄糟了。
她抬着望望坐在眼前的老爷子,也没有说的心情了,他正嘀咕着要吃肉:“过节不吃肉?”
“等你夜里没什么事,明天就给你肉吃。”
也许今天孩子们回来过,老爷子听了福大娘的话,竟就如此罢了。福大娘帮他洗好澡,老爷子躺到床上后,一会儿的功夫就睡着了。
听着老爷子的呼噜声,福大娘羡慕了:“要是我也能像老爷子这样,什么事都不用想就好了,为什么我活了七十岁,就是不能活个明白呢?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可能又有了新的烦恼,真让人头疼。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感觉真是累得慌,现在还是先睡吧。”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福大娘终于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