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一个从开始就注定与众不同的年份。
也许当我老了、病了、卧床不起时,会回忆起这一年。不知道2020在我的人生中,是否算得上值得记忆的一年。但现在,我把它当做我人生的转折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粗略地回顾一下我大约过半的人生。
小时候,我几乎就是爸妈口中那种“别人家的小孩”,聪明、学习好、懂事。
“这孩子一看就知道特别聪明”, 一些初次谋面的长辈,很喜欢这样形容我。
那几年间,我甚至讨厌别人用“聪明”来形容自己。我的内心活动大概是:“为什么他们只看到我的聪明,难道我不够努力吗?”
难道我不够努力吗?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也还在问自己。
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否算是努力的人,或者说,我好像确实不是特别地努力。
努力是什么?怎样才可以算作努力?它的标准是什么?恐怕没人能说清楚吧。
硕士阶段,我跟着科里的老师给师弟师妹们上实习课。
一个班级被分成了三个组,10人一组,每一组围成一圈。第一个人抛出一个话题,比如“你是否戴眼镜”,是的人站出来,否的人继续坐着。
我仍记得课程的最后,带教老师提了一个问题:“你从这次活动当中得出什么感想?”
我的答案是“了解自己是多数派还是少数派”。在场的同学当中,有一些点头,老师却一脸疑惑,直到我再次解释了自己的观点。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这些问题,每个人小时候都疑惑过,即使没有问出口。
然而长大以后,大多数人不再去想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这个社会早已给了我们答案,他们亦欣然接受。
那个老师就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一员,而点头的同学跟我一样,还在迷茫和寻找:自己是谁?将要去往何处?
当我已经到了当年那个老师的年纪,仍在寻找答案。而身边的大多同龄人,已经放弃了。他们中极个别人或许已经找到了答案,其他的却是干脆忘掉了问题。
为何我会耿耿于怀?
在我已然接受“每个人都不相同、都是独立个体”的前提下,却仍旧觉得自己是“少数派”,究竟为何?
很长一段时间,我其实也忘掉了这些问题。
那时的我是一枚典型的“社畜”,家庭角色生来固定,社会角色也已被定义好,留给自己不多的时间,大多用来休息和放空。游戏、动漫、综艺、泡沫剧,偶尔一些朋友的聚餐,足够填满剩余的时间。
读书和思考,是没有余力去做的事。
于是,我盘点了前半段人生中,最喜欢的几个阶段,试图找回真正的“自我”。
第一段是大三后半学期,彼时我已经由学校本部搬到附属二院,临床的理论课在这里完成。面对着枯燥无味的内外妇儿课,我的主要精力却在那些“无用”的闲书上。
那个学期,我看完了校图书馆里,所有能找到的阿加莎和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看了一些官场和职场小说,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书。
这些为我后来成为“学渣”奠定了不可磨灭的基础,但却是我大学七年间,最快乐的一个学期。在这些书里,我找回了自己的思考能力,不再一边背着书包走向自习教室,一边骂自己是“学习的傀儡”。
我不想否定中国的医学教育,只能说,自己真的不适合。
医学需要经验、讲求严谨,它并不是全无逻辑,一门科学不可能没有逻辑。只是国内的医学教育,在人文思考方面,几乎是空缺的;其次,即使不追究“为什么”,只要“记忆好”,也足够应付考试、顺利毕业。
当然我相信,在这个行业能最终走上神坛的人,不只是靠“记忆力”,一定有他的内在逻辑和思考。
所以,我只是不适合。
这个答案,在离开医院和医疗体系之后的人生,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第二个阶段,是13年的春天。
那时我在北京的一家医疗公司做数据方面的工作,这是一份当作过渡的工作。一周五天、朝九晚五,虽然上下班路上要用去一些时间,我却可以充分享受休息的时间。
至今仍让我难忘的,是一个极普通的周末。
我与另外两个女孩在东四环的一个小区合租,这里是旧时北京纺织厂的宿舍,大多是板楼。一到天气好时,很多老人会在楼下晒太阳、打牌或聊天。
那一天的北京阳光明媚,初春的温暖使得小区里的桃花和杏花相继开放。我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了冬瓜和排骨,准备回家炖汤。
走到楼下时,遇到了一只被我叫“小黄”的狗。小黄是一楼食杂店养的泰迪,略怕生,他会躲在主人的身后,朝路人狂吠,典型的“狗仗人势”。直到我快要搬离这个小区,小黄才敢对我翻肚皮撒娇。
到家后,用我唯一的电锅,煮了一锅冬瓜排骨汤,只放了盐。捞出干货后,用高汤煮了面条。就这样一碗高汤面,我却吃得心满意足。
没有什么比一个温暖的午后,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吃一餐自己喜欢的食物,更让人满足的事情了。
曾经有大学同学在我的住处暂居时问我,“你为啥放着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里来吃苦?”
苦吗?我没觉得。
独立、自由、自给自足,这难道不是一种美好的人生状态吗?
若干年以后,几次换工作期间预留了几个月用来长途旅行,突然发觉我喜欢漂泊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形容在大巴转飞机、飞机再转火车后,我疲惫地靠着候车大厅的柱子,看着眼前匆匆往来的旅客时,那种欣喜的心情。
这种“一直在路上”的感觉,令我兴奋。
最近一次,是15年初到深圳的前半年。
深圳是个温暖的地方,一年中的9个月在过夏天。比起北京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深圳太舒服了。虽然深圳的科技和互联网业很发达,“加班文化”盛行,但综合幸福感高很多。有北京和深圳两地长期生活工作经历的朋友,一定明白这种感受。
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我的职业生涯里规模最小的一家公司。老板是一个拿了父亲几百万,自称“回国吃苦”的富二代。不言而喻,公司极不靠谱。
然而正是这阶段,我体验到了人生中的另一番乐趣。
那会我上班在市中心周边,房子租在地铁两站距离的小区。下班后,我经常步行到市中心的商业区,看一场电影,再坐地铁回家。
常常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走出地铁站,再步行七八分钟到家。路上会经过一段比较繁华的商业街,饿了还可以吃个夜宵。到家以后,洗漱、睡觉,可以睡足七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起床去上班。
那半年里,院线稍微热门的电影,我几乎都看过。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尝试写一些连贯的故事。可惜后来由于工作繁忙,渐渐搁置了。
这三段经历使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对于格子间里的名利之争,我丝毫不向往。比起每天不停地奔跑,努力地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更关注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感受。
我其实完全可以跟其他社畜一样,假装不知道老板大多是把自己当皇帝的傻X,假装看不懂中层之间的明争暗斗,假装身边没有唯利是图的小人、没有绿茶婊、没有马屁精。
然而我的底线,是让自己不成为这样的人。
那么问题来了,你想要“出淤泥而不染”,淤泥不同意:“我们所有人都为了生计混沌着,凭什么你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当你破坏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你才是异类,才应该被排除。
即便你向这个世界宣称,我只想“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它也会为你展开一张笑脸,却用冷酷的眼神暗示你:“我不相信你虚伪的鬼话,欲望才是一切的真相”。
2019年,我彻底离开了这个格子间。
既然不能强迫自己带上虚伪的面具,就把战场留给热爱战争的人们,去做一些自己能够掌控的事情。然而这一切的计划和打算,都被2020打乱了。
在一场意外到来时,“控制”与“失控”开始博弈。
我习惯于控制,控制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每一样东西。大到人生的规划,小到一把剪刀的位置,我都可以脱口而出。
好在当“失控”来临时,焦虑却没有如约而至。我相信,那些年行过的“万里路”和读过的“万卷书”,开始发挥作用了。
我开始感谢内心的一些“偏爱”。
比起金钱至上,我更偏爱以德服人;比起欲望横流,我更偏爱淡然处世;比起固执己见,我更偏爱灵活应变;比起依赖从众,我更偏爱独立思考;比起被迫合群,我更偏爱独善其身;比起追求稳定,我更偏爱居安思危。
这些偏爱,让我没有变成当年“自己讨厌的那个人”。
这个“躺在家里为国家做贡献”的春节,我开始频繁梦到过往的一些经历。当记忆慢慢翻涌,一些压抑在心底的声音开始浮出水面。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我又将去往何方?
这些问题再度被想起。
于是我开始尝试回忆自己短暂而不算简单的人生,试图从中找到些许答案。
这一次,习惯“控制”的我打算放下“计划”。没有目录、没有提纲,想到哪里就写哪里。写作,本来就是一件自由的事情。
“每一段记忆定有其内部逻辑,但他们之间的顺序,大可不必强迫。更早出现在梦境中的过往,必有它的意义,任由记忆的碎片追寻即可。”
这便是我继续连载的原则。
——2020年3月13日 于成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