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檐铃谶】
郑昀坠楼那瞬,醉仙楼顶阁的鎏金檐铃断了三串。
铃舌坠地时砸出个浅坑,坑底积着前夜的雨水,映出周律煞白的脸。
更夫老吴头后来逢人便说,那天的铃铛声像极了算珠落地——先是噼啪脆响,接着是绵长的嗡鸣,最后化作血水渗进青砖缝里的汩汩声。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周律已立在醉仙楼飞檐下。
三重歇山顶的阴影如巨兽獠牙咬住他的肩膀,楼内飘出的蒸羊腥气混着绿蚁酒香,在积雪未消的晨雾中凝成浑浊的漩涡。
"客官可是来听《兰陵王入阵曲》的?"龟奴堆着笑迎上来,手中灯笼映出他腕间刺青——那是漕帮的浪里白条印。
周律注意到灯笼纸上的窟窿,形状恰似盐引被腐蚀的缺口。
顶阁木梯在脚下吱呀作响,每级台阶都刻着《九章算术》的残句。周律数到"粟米之法"那阶时,忽闻头顶传来算珠碰撞声。他握紧袖中骨珠,在转角处瞥见个佝偻身影——那人正在擦拭栏杆,抹布上的水渍泛着诡异的紫。
推开顶阁雕花门的刹那,冷风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郑昀昨日坠亡处的栏杆新刷了朱漆,可缝隙间仍能看到暗褐色的抓痕。周律俯身细察,发现抓痕末端嵌着半片指甲,断口处粘着青灰色粉末——是户部库房防蛀的雄黄粉。
"周主事果然守信。"沙哑嗓音自屏风后传来。羊皮袄汉子掀开《韩熙载夜宴图》的缂丝屏风,手中匕首正挑着块带血的羊肉。
周律将蜡丸残壳掷在案上:"阁下引我来此,不该先报个名号?
"叫我老刀便是。"汉子割开羊腿,露出藏在骨缝间的铜管,"郑昀那晚吞了半张盐引,另半张该在你手里。"刀刃突然抵住周律咽喉,"交出来,给你留个全尸。"
窗外晨光刺破云层,周律看清对方脖颈处的刺青——不是漕帮的浪里白条,而是范阳军独有的狼头图腾。他故意踉跄后退,袖中骨珠弹向梁间悬着的青铜酒壶。
"咣当——"
酒液倾泻而下,浇在炭盆里腾起青烟。老刀捂眼痛呼的瞬间,周律已掀翻案几。羊肉滚落处露出地板暗格,里面赫然躺着郑昀的鱼袋。周律抓起鱼袋急退,后腰却撞上冰凉的刀刃。
"早说了你算不过我们。"老刀抹去眼睑上的酒渍,刀尖挑开鱼袋金线。五品官员的银鱼符叮当坠地,一同滚出的还有枚鎏金钥匙——正是永丰仓甲字库的第二把兽首钥。
暗格突然震动起来。周律趁机撞向楹柱,整面《夜宴图》屏风轰然倒塌。画中乐伎的琵琶弦根根绷断,老刀挥刀劈砍时,周律已翻出栏杆。他抓着檐角嘲风兽的利爪荡向三楼露台,听见身后传来弩箭破空声。
露台青砖上积着薄霜,周律的官靴在冰面打滑。他撞开某间厢房的菱花门,扑面而来的暖香中混着血腥味。屋内波斯地毯上躺着具女尸,罗裙被掀至腰际,后腰处烙着"天-地-人"的朱砂印记.
周律扯下帘幔裹手,翻开女尸紧攥的账册。血渍在"范阳军饷"条目处汇成漩涡,边缘结着盐晶。他突然想起郑昀袖中的半张盐引,取出对比后发现:被酸液腐蚀的缺口,正与账册上的血印严丝合缝。
窗外传来脚步声。周律推开北窗,发现这是醉仙楼背阴面,排水瓦当上长满青苔。他踩上窗沿时,女尸手中的账册突然无风自动,翻到绘着狼头图腾的那页——图旁小楷记载着"贞元十四年腊月,粟特商队运生铁三千斤过潼关"。
弩箭射穿窗纸钉在梁上。周律纵身跃向暗巷,落地时怀中的鱼袋突然开裂。银鱼符坠入雪堆的刹那,他瞥见符背阴刻的铭文竟是突厥数字——那串数字与父亲临终前写下的算题答案完全相同。
暗巷尽头的陶俑铺子亮着灯。周律闪身入内,却被满屋残缺的陪葬俑惊住——这些陶俑脖颈处皆系着紫色丝绦,与坊墙裂缝中的残俑如出一辙。
"客官可是要买镇墓兽?"掌柜从阴影中踱出,手中把玩的正是周律遗失的银鱼符。那人黑袍上的獬豸纹用金线绣成,在灯下流转着血色暗芒。
周律摸向袖中骨珠:"阁下可知私藏官符是何罪?"
"罪?"掌柜突然捏碎陶俑头颅,紫色黏土簌簌落地,"骊山皇陵的陶土掺着人血,周主事鞋底的土腥味,隔着三条街都闻得到。"他踢开脚边陶片,露出底下带血的户部密档。
更漏声自皇城方向传来。周律瞳孔骤缩——那密档上的火漆印,分明盖着中书令裴琰的私章。
晨光刺破云层时,周律已回到崇仁坊。他将鱼符浸入醋水,符背的突厥数字逐渐显现:四千七百三十。这个数字让他想起永丰仓的二十万贯——若按父亲"一石粮救五人"的算法,该杀之人正好四千整。
暗渠对岸突然腾起狼烟。周律攥紧那半张染血的盐引,终于明白郑昀临死前未说完的话:二十万贯买的不是生铁,而是范阳军屠城的火油。醉仙楼顶阁的算珠声又在耳畔响起,这次他听清了——那是四十七枚骨珠同时坠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