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7白药

一跋涉


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你了。

猛然间睁开眼,窗外传来“沙沙沙”地扫地声。能感觉到,是那种长柄的,多根干枯枝条捆绑成的硬扫帚。那声音一下一下,像梳洗在我的耳边,又将脑中的疲劳与清冷的早间空气挥动在一起。它让我知道,生命没有如我担心,因为沉睡而消散在外宇宙。我成功抵达稻城。头顶的一扇没有帘的大窗,钴蓝的色泽像用刮刀抹上的一块颜料,笃然地占据着时空的中心位置。隐约间还有一群灰白小鸟点缀而过。它们扇腾的羽翼声,像绸缎在桅杆上猎猎作响,寒冷冬风中,那翎羽干燥整洁而有力。我如果只有拇指大,可以在它的咯吱窝里安然入睡,随它们去向任何地方。

我嗖地起身,想看看乌拉尔别克同学在不在隔壁。

估计是他昨夜喝了酒,这位少数民族同胞是要经常喝喝青稞酒之类的吧?否则在10月份的北方,他没有盖被,桌子又这么硬,他是如何做到鼾声起伏,睡得如此之沉?

我告别了乌拉尔别克,单方面的。我本想找找纸笔写句真切的话,以表示对他昨夜虽然素未相识,但友善提供学校活动室给我住宿的感谢,但没有找到。我打开活动室的门,看了看他,又关上,鼾声隔绝在身后。我一刻也无法等待,看看手表,发现手腕空空的,哦,昨夜赊账给的士车司机了。此时看天色,大概5点钟的样子吧。我一头融入了晨暮中。

这是一所稻城不那么出名的大学,当然,再不出名也是重本211级别。闲散地走了半个小时,我发现北方毕竟地广,教学楼都建得很低矮,四层左右吧,还稀稀拉拉地,这与南方我的母校形成了鲜明对比。楼群外的绿化树木疏疏朗朗,除了松树黛青,其它的只有枝桠,交错间透着教学楼的白,行走目光剪辑闪烁,好像雪花重现。

那是2002两年前的夜晚,天空下起了当年的第一场雪,可以用鹅毛大雪来形容,好像还伴着一个什么不太重要的洋节。大家在高中食堂里排演文艺汇演节目,我本不想参与的一个多余的活动。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同学推开门,将一包略厚的信封递给我,“韦,你的信。”我惊讶地看见上面发信人地址——稻城。我发誓,我平日安静如博物馆,但当时,确实是在一种狂喜的驱动下,我绕着操场的外圈奔跑起来。长跑运动员第一个冲到了终点但仍然无法停止脚步,因为那种喜悦超出了荷载,我的躯体只有在喜悦的奴役下狂奔,而它对我毫无怜悯。

人生中让我记忆深刻的狂喜肯定是不多的,这是我的一次,剩下的就是儿时下军棋赢过对手,激动落泪。

那02年的雪花也许不那么大,但在回忆的要求下,飞扬中撞向我面庞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云翼。

安静于我其实是一种牢笼,沉重如和尚天天撞击的大钟,而我撼动不了它,反而被钟吸纳消弭。我总以为,我本是深海的一艘抹香鲸,不知道安静为何物,声呐伴我轻松撞毁任何我看不顺眼的,突兀于海面上的硕大雕塑,哪怕这造物根深蒂固。而后我死了,原本可以装得下人类并成为其住所的心脏,迅速变小,多余的血液只有在血管里高压冲荡。再一睁开眼睛,人类的躯体使我被迫接受了怯懦、胆小的人格。我学会了听家长的话,因为是他们把我从邮筒中的万千信件中抽取而出,虽然我不感谢,但他们以折磨自己的方式养育了我,持有了我,我的存在消耗了他们的生命,难道我不应该穿上他们期待的性格作为回报吗?

我惧怕上幼儿园。每当走上幼儿园二楼的台阶,抬头看到头顶上的硕大红色五角星浮雕,感觉犹如梦魇。看见教室蓝色的小椅子,我有说不出的好感。我从突出于椅面的钉子区别椅子于同类。幼师总是强迫我们午睡,因为这样有利于长身体,但其实是她们想睡。我总是和隔床的小朋友透过围栏玩一中午。那时没有男女之分,有时隔壁床里是男孩子。这男孩当时就充分证明了弗洛伊德理论之朴素,在我看来,他甚有灵感。幼师时常很生气,为了自己能睡个好觉,她不惜把自己的看家秘籍慷慨相授。

“什么都不要想,一会就睡着了。”

可这秘籍太艰深难操,让没有十足(睡眠)天赋的人望尘莫及。我睁着眼睛一躺一个中午,思索如何做到什么都不想。姑且收下这空洞的第一份礼物吧。

该幼师做事毒辣狠绝,这也不能全怪她。毕竟人到中年,仅有的新生儿情窦消磨殆尽,谁不羡慕嫉妒恨他家初生未损的小孩呢?还是满屋之众?记得她的杀手锏就是恐吓。

“谁不听话,就把他丢进厕所的开水池。”

每逢我去厕所的开水池边晃悠,脑海中就自动播放这句威胁,不禁吓得瑟瑟发抖。这开水池很深,还不断冒开水泡泡,我掉下去必死无疑。幼儿园也是通过设置刑具来控制人呀。我们见过几次幼师把不听话的小孩往开水池边拖扯,那小孩哭得快断气。我们都很解气,看见同类将死,一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面对神圣滚烫的开水池,我怕死,我从,我啥都从!幼师要我们喝牛奶,我哪怕惧怕奶腥臭,也一个猛子喝下去,幼师要我们学做操,我绝对不敢偏离地上画的那个指定我位置的油漆点,吃饭时我绝对不会把半粒大米落在桌上。我也因此经常得到幼师的表扬,像走狗挂上了金质项圈,像警察头颅挂的帽徽,从此陷入追求它而出卖自己的陷阱。

唯一喜欢的幼师姓L。我完全不怕她,因为我觉得她也喜欢我。小朋友上十个一起坐在玩具船上,我们喊着:

“L老师加油!”

她便卖力地左右摇动玩具船,逗我们开心。

L老师发现了我的绘画细胞。

而L老师总是很少出现。那个隔床的男孩,也就是那个侥幸躲过开水烫死之刑的男孩,我不再与他在午睡时说悄悄话,毕竟怕死啊!

幼儿园真是人生第一道难题。它在我刚刚有人类意识时就瞄准机会,朝我刺来,不容半点喘息,残忍决绝。它不会因为我还幼小就降低难度。痛苦令我整日在生死间拉扯,直接考得我人仰马翻,比日后的任何一道难题更具审判作用。

“妈妈,你一定要早点来接我!最早那个!”

这话渗透的生离死别意境以及对活下去的渴望之情我母亲自然不得而知。

我母亲因为工作原因总是最晚来接我放学,有时候甚至没来,委托他人。快要放学了,我总是从众多一样的蓝色小椅子中搬出我心爱的唯一那把,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盼望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地平线上。

一切只为活下去。

同学们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了,我心如刀绞。

我最喜欢的同学银子总是最早被家长接走。她相貌无比明丽,比不干胶上的周慧敏还美。我则很丑,头大眼小,又笨拙木讷。她与我玩耍在我看来是幼儿园生涯最快乐荣幸的事。她天性活泼热情,是幼儿园领舞,是能言善辩的小主持人,是孩子王,引领大家反抗老师的迂腐,又可以解救痛哭中的小伙伴,以简短的几句话。是的,就像“我”一样。我知道我天生如此,但成长中,我出现了一些差错,我时时紧张无助,胆小如鼠,唯恐伤害了他人的利益。原本的性灵完全被克制在了“我”这个容器里,我不是我,我成为不了我。我想到的做法,就是在银子被家长将要接走时,喊住她,把她借我的红色沙包在众目睽睽之下还给她,并享受这种荣幸感。

我感觉我在教室墙壁的吹塑纸贴画里,在小贩的冰棒推车里,在车站后的莲花池里,在盛夏楼顶看到的星空中。

我怕游泳,也许拜幼师恐吓所赐,也许是与银子游泳时差点淹死有关。

人生中第一次感受离别就是与银子。

家长总是在我们俩玩得最愉快时,把我们各自带回家,在我恐慌地等待小学来临之际,告诉我要搬家。

我本以为我和银子永远会在一起的。就像我回到家,她会时不时从卧室的床后面笑嘻嘻地跳出来吓我,会和我一起看动画片《成语故事廊》,一起画画涂色,一起背唐诗,一起旅行,一起跳舞,一起学唱歌,一直一起度过此生。

可能银子没有这种想法。她有其他很多伙伴,而我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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